似一道無形的魔咒,在花廳裏擴散。
嘉福殿的侍女,是誰的人,不言而喻……
方福才走到李桑若跟前,哽咽下跪:“殿下,此事小人也有責任,可無論如何,繡音和梅音也是嘉福殿的人,要是下了缇騎司,傳出去……這像什麽話?”
他指責地看一眼龐貴。
“缇騎司是爲朝廷除奸懲惡的,不是濫用私刑的地方……”
龐貴不敢開口。
“大将軍。”李桑若看着裴獗,眼裏滿是冷色,“連哀家房裏的人,都要動用缇騎司審訊嗎?”
裴獗不動聲色。
她又看向在座的使臣。
“諸位愛卿,都來說說。”
事情發展到這裏,衆臣心下已然明白事情的原委了。
裴獗揪住此事不放,無非是要給馮蘊一個公道。
這時,矛盾的焦點隻在于……
要不要給太後臉面?
裴獗:“殿下方才說了,要一查到底。”
衆臣本想給個台階,裴獗此言一出,想說話的,就都閉了嘴,靜待旁觀。
李桑若眼眶發熱,差點落下淚來。
太狠了。
這個男人太狠了。
她冷笑,端起面前涼透的茶,慢慢地喝着。
“那你們連哀家一起查吧,把哀家一并丢到缇騎司去,嚴刑拷問,看哀家是不是那個幕後黑手。”
這話說得有些賭氣。
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尴尬。
無非是将裴獗一軍,逼他讓步罷了。
裴獗:“臣不敢。”
嘴上說着不敢,神情卻冷淡。
他寸步不讓。
李太後怒而相視。
花廳裏鴉雀無聲,一時凝滞。
“爲了太後殿下的安危和将軍夫人的名聲,此事務必查個水落石出才好。”一個颀長的影子突然出現在門口。
是韋铮。
兩個随從扶着他,面色蒼白地走進來,兩股戰戰,一看便知是受了一番折騰才從鬼門關活着回來的。
“殿下……”
韋铮走到廳中,推開侍衛,跪在地上。
擡頭看着李桑若,莫名便紅了眼睛。
“臣差點就見不着殿下了。”
李桑若眉頭微蹙,“到底發生何事?”
韋铮道:“臣被仆女的茶湯濕了衣裳,離席更衣。在更衣間裏,察覺身體有異,卻被人将門反鎖。”
他雙眼灼灼地看着李桑若。
“臣時刻念着殿下的教誨,縱是毒性攻心,也不敢恣意妄爲……發現裏間有女子後,情急之下越窗而逃,跳入池塘,原想緩解一下,不料池塘水深,毒發後體力漸漸不支,差點淹死……”
他說得動容。
念着殿下的“教誨”,看到馮夫人那樣的美色都沒有動心,而是翻窗躍入池塘……
這韋铮不就是太後忠犬嗎?
衆臣眼色複雜。
李桑若看着他那張通紅的俊臉,一時也有些說不清的澀味。
宋壽安爲馮十二娘美色所惑,自毀前程。
裴獗更是被她迷得亂了方寸,當心肝肉一樣護着,不惜爲她跟自己分庭抗禮。
唯有韋铮,
他在花溪村就看不上馮蘊,甚至爲此得罪裴獗種了許久的地,回來她也沒能給他好臉。如今,哪怕身中淫毒,他也沒有爲馮十二娘動心,不惜冒着性命之險在隆冬季節躍入水裏……
李桑若歎息:“韋愛卿起來說話。”
韋铮長跪不起,“太後夜宴,宵小竟敢對臣和馮夫人下手,這分明就是不把殿下放在眼裏,想借臣之手,将禍水東引,陷殿下于不義……”
李桑若心下一動。
“此言何意?”
韋铮慢慢直起身來。
“馮夫人在殿下的園子裏出事,臣要是罪魁禍首,那殿下能獨善其身嗎?”
“不能。人人都會懷疑殿下的用心。”
他自問自答。
咬牙切齒地環顧四周。
最後,目光落在方福才的臉上。
“奸佞不除,殿下豈能安枕?”
方福才讓他看得額頭冒汗。
衆臣也各有各的小算盤。
李桑若卻像是在油鍋上煎熬的螞蟻……
左右不是。
韋铮爲她遞來一個梯子。
但她上了台階,必定要将方福才踢下油鍋……
棄車保帥,她别無選擇。
李桑若遲疑片刻,攏了攏衣裙,雲淡風輕地道:
“拉下去吧。務必審個水落石出。”
仆女驚慌失措地往前撲。
“方公公,方公公……”
方福才閉了閉眼,長歎一聲,别開頭。
仆女讓侍衛拖出花廳,哭得差點昏死過去。
“仆女交代,仆女這就交代……”
人的求生欲到底還是占了上風。
一個仆女突然大力掙紮着,回過頭來看向裴獗,露出求助的目光。
“大将軍饒命!”
“是方總管指使我們做的……”
“我們的家人,全在方總管手裏。如果我們不按方總管說的做,方總管就會拿我們的家人開刀。”
一個開口。
另一個也豁出去了。
“将軍救命……”
“婢子和夫人無冤無仇,本不存加害之心,全是被方總管逼的呀。”
“婢子家裏還有父母弟妹,婢子不想死,更不想眼睜睜看着家人喪命……”
這一喊,捅馬蜂窩了。
方福才面色大變。
衆臣嘩然。
李桑若表情沉凝,目光穩穩落在方福才的臉上。
“狗奴才,你怎麽說?”
方福才與她對視一眼,白胖胖的臉,顫歪歪地抖了兩下,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
“一派胡言,殿下,全是一派胡言。這兩個賤婢在信口開河,栽污小人清譽……”
“是嗎?”李桑若看着他。
方福才接觸到那冷厲的目光,額頭汗珠滾下,“殿下明鑒。小人對韋司主和馮夫人敬重有加,毫無加害之意啊!”
李桑若沉着臉。
“不是你加害,難道是哀家不成?”
方福才呆呆看她,啞口無言。
李桑若是臨朝太後,是皇帝的親娘,她的父親手握大權,就算所有人都指責她又如何?
隻要她不承認,誰都是放屁。
她才是這裏權柄最高的人。
隻有保住太後,他才有命活下來。
李桑若看方福才冷靜下來,眼神深了許多。
“累及哀家名聲,你們就該打。哼!一個個都在哀家面前裝傻,這個不是,那個不是,哀家也不知哪個是,交給你來辦吧。”
她看着韋铮,滿是信任的樣子。
韋铮拱手應諾,站起身來,目光涼絲絲望向方福才。
“方公公品行如何,韋某心裏清楚。但眼下有人證咬定受方公公指使行事,隻怕……要勞煩公公跟韋某走一趟了?”
方福才臉頰一陣抽搐,大喊冤枉。
裴獗沉默,眉眸可見冷銳。
李桑若看他一眼,暗自心驚肉跳。
韋铮道:“來人。請方公公。”
方福才呼天喊地的叫喊着,讓缇騎司的人帶了下去。
李桑若坐在那裏,身側便有暖爐,可她仍然覺得冷,沒着沒落的冷。
-
夜色濃郁。
從翠嶼回春酲館的路上,馮蘊乘車,裴獗騎馬,兩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沒有交談。
一路上,就聽到濮陽九的聲音。
他本就是個話痨,遇到這種事情尤其想多幾句嘴。
可惜,他沒有合意的傾聽者。
裴獗将馮蘊抱上馬車,就一言不發,不僅對他沒有什麽好臉色,對馮蘊似乎都少了點什麽,馮蘊大概是身子不适,也沒有什麽言語,夫妻倆沉默得令人心驚。
濮陽九覺得這兩口子,簡直是絕配。
他退而求其次,問左仲。
“花廳裏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左仲搖了搖頭。
濮陽九嘶聲,“對徹查的結果不滿意?”
左仲再搖搖頭。
濮陽九:“是你們大将軍不滿意,還是夫人不滿意?”
左仲苦着臉,壓低嗓音。
“濮陽醫官不知,我更不知。”
濮陽九想想也是這個道理,看了裴獗好幾眼,直到馬車停在春酲館,這才歎了口氣。
作了大孽才跟裴妄之是朋友。
他自然而然地跟着進去,爲馮蘊開方子。
裴獗沒有進門,送馮蘊到門口便打馬離開。
濮陽九看得更納悶了。
“嫂夫人,是跟妄之兄吵架了?”
馮蘊笑道:“不敢。”
濮陽九:……
他隐約感覺到什麽,又說不上來。
而馮蘊,選擇了這麽做,就已經想好了後果,裴獗會生氣,并沒有出乎她的意料。
讓人領濮陽九進門,她先去沐浴,更衣,房裏熏香,整個人褪去了翠嶼帶出來的穢氣,這才坐在榻上,靠着軟綿綿的鳌崽,由着濮陽九爲她請脈問診。
她很是平靜,濮陽九越是診脈,越是心神不安。
“嫂夫人這陣子可曾好好用藥?”
馮蘊面露微笑,“醫官叮囑,我都聽着的。”
濮陽九不太相信的樣子,“當真?”
馮蘊看一眼身側的仆女。
“小滿和大滿可以作證。”
濮陽九這才松了口氣,“嫂夫人萬萬要好生調養啊。妄之還盼着你早日爲裴家開枝散葉呢。”
馮蘊想到裴獗那張冷峻的臉,笑了笑。
“将軍喜歡小孩子嗎?”
“喜歡啊。”濮陽九十分笃定地說完,看馮蘊明媚的臉上,笑容微斂,略略一驚。
是不是她察覺出了什麽?
跟裴獗成婚也有些日子了,身子受損,肚子也沒有動靜,他再說這些,大概會讓她難堪吧?
“嫂夫人也不用着急,生兒育女看緣分,早晚會有的。”
濮陽九不怎麽會安慰人。
盡力了。
馮蘊唇角弧度微提,神情卻是松懶。
“多謝濮陽醫官。我省的。”
濮陽九有些歎息。
以前是操心兄弟的褲裆,現在操心兄弟媳婦的肚皮,他這輩子行醫怎麽就這麽難?怪不得父親罵他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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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行溯在門外候了許久。
一個人來回地走,溫雅的俊容難掩焦灼。
等濮陽九告辭離開,他才來見馮蘊。
“翠嶼到底發生何事?”
事情還沒有傳開,溫行溯消息居然這麽快?
馮蘊微微詫異,“大兄怎會知曉?”
溫行溯道:“你在翠嶼出事,平原縣君便差人告知我了。”
他擔憂地看着馮蘊,眉頭深深蹙起,俊臉凝重。
“大兄沒有照顧好你,又讓腰腰受人欺負了。”
“怎麽沒有?”馮蘊輕笑了下,眼裏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晦澀。
“大兄爲我,跟親娘沖突,跟馮家決裂,跟蕭呈生分,還有再也回不去的齊國……”
家、國、父母弟妹。溫行溯把心都掏給她了,爲了她,已然站在過往所有人和事的對立面。
如果這都不算付出,馮蘊不知世上還有怎樣的付出。
即使是裴獗,這個夜宴前曾與她鴛鴦交頸的男人,在翠嶼也爲她跟李桑若扳了腕子,可要讓他爲她背叛所有,不顧一切?
溫行溯做得到的,裴獗做不到。
不然他也不會因此生氣。
翠嶼的事,是她逼的……
她頂着将軍夫人的名頭,把裴獗架在火上,逼到了李桑若的對立面。
裴獗不得不被她挾裹,在衆人面前替她撐腰,在李桑若面前放了狠話。但他内心裏并不想由她擺布。這不,出了翠嶼就生氣而去。
當然,馮蘊并不在意。
要是裴大将軍那麽容易被策反,那就不是裴獗了。
一次一點進步,就是好的,她很滿意。
溫行溯見她沉默,心下仍有很多不解。
“這麽說,方福才被缇騎司帶走了,李桑若仍然未傷分毫……”
“大将軍怎樣想的?”
“他方才爲何……過門未入?”
他自顧自地想,“是不是你一直住在春酲館,他有些不悅?”
畢竟春酲館是溫行溯的宅子。
腰腰已經成婚,他雖然希望她永遠住在這裏,可裴獗難免會有想法……
馮蘊看着大兄擔憂的眉眼,突然撲哧一聲。
“大兄坐近些說話,我不吃人。”
大家都爲這二人操碎了心,隻有他們雲淡風輕。
馮蘊:問題不大,今天沒盤好,下次再來。
裴獗:我不是珠子。
馮蘊:你是豬。
裴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