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全是對神筒大喇叭的好奇和議論,馮蘊的目光卻撞入那雙幽深的眼眸裏,微微一笑。
她道:“怎麽狠怎麽罵,哪裏痛就罵哪裏。将軍就說,蕭呈鼈龜王八蛋,本将睡你妻室,又何足道哉?讓蕭三滾出恒曲關,來槍下受死!”
裴獗:“……”
四周轟一聲笑開。
營裏的兒郎大多沒有讀過書,糙話葷話張口就來,但這樣的話由一個女郎嬌嬌軟軟的嗓音學出來,還是一本正經的模樣,便無端令人興奮。
城牆上吼聲一片。
裴獗目光沉暗,沒有出聲,但馮蘊方才的聲音卻通過“大喇叭”傳出老遠,氣得城外齊軍直跳腳。
厚顔無恥便罷了。
出來罵陣的,竟是一個女郎?
齊軍被馮蘊的話激得大怒,在城外呐喊吼叫,言詞全是對裴獗和北雍軍的侮辱。
城頭上的将士急得夠嗆,争着搶着要試用神筒罵人。
争執間,一句比一句大嗓門,一個比一個罵得開心,經由大喇叭傳出去,全是氣死人不償命的話,恨不得把這兩天受的氣全部都讨回來。
這大喇叭内部也不知有何玄妙,擴音效果極強,音色還好聽,罵仗有壓倒性的優勢。
齊軍在城外暴跳如雷。
有幾個士兵受不了這樣的侮辱,突然走出隊列來,齊齊整整地站成一排,撩起下擺拉開褲頭對着城牆的方向,一面便溺,一面“示威”呐喊。
話很髒,運作很醜。
他們不知城樓上的女郎是馮十二娘,用的是男子對女子的羞辱方式……
馮蘊沒什麽反應,反正離得遠。
她也不太在意齊軍怎麽做,更不介意他們用粗俗的行爲還擊。
兩軍對陣,敵我雙方,本就沒有善良……
裴獗卻攤開手,“拿弓來。”
城樓擺着一把長臂弓,弓身是尋常弓箭的數倍,張力大,射程遠,常人根本就拉不開。
隻見裴獗從左仲手中接過來,利索地搭箭,微微眯眼,下巴輕擡,輕一發力弓弦便拉成滿月,動作矯健而優美,眨眼間,一支利箭便急射而出……
嗖!
箭頭劃空而過。
幾個逞強的士兵吓得來不及收拾胯下的家夥,掉頭就跑,齊軍隊伍也下意識往後退,亂成一團。
箭頭落下,恰好插在那人的腿。
“啊——”
一聲慘叫劃破長空。
城樓上響起勝利的歡呼。
“将軍神力,百丈穿楊!”
“威武!”
“大将軍威武!”
吼叫聲震耳欲聾,劃破蒼穹。
馮蘊也看得很吃驚。
她沒有像士兵那樣歡呼、尖叫,甚至沒有來得及發出一聲贊歎,但那箭卻實實在在射中了她。
馮蘊喜歡裴獗騎馬射箭的模樣,腰胯擺動,獵獵風聲,繃出的矯健線條,力量分明。
她在反省反思,上輩子是不是被裴大将軍馬上風姿吸引才倒了大黴……
裴獗沉默地放下弓箭,走過來拽住她的手腕。
“走了。”
人群自動從中分開。
馮蘊微怔。
她捕捉到溫行溯的目光,關切的,帶點不滿地蹙着眉。
馮蘊怕他多生心思,惹來麻煩,勾唇淺笑。
“大兄,快去看喇叭。”
溫行溯颔首,不發一言。
目光尾随二人的背影遠去,這才收回來,投向城牆上的“裴”字大旗。
默然而立。
-
裴獗一路沉默。
回到住處,也沒有松開馮蘊的手,拉着她便往内室走,身姿淩厲,目泛寒光。
大滿和小滿對視一眼,端着茶水小心翼翼地進去,剛撩簾子,裴獗猛然側目。
“出去。”
小滿下意識退後了兩步。
大滿手指一抖,茶湯灑出來了。
天下人都知道裴獗暴戾,殺人成性,可她們入營那麽久,從來沒有真正見過裴獗發火是什麽樣子。他隻是少言寡語,沒有表情,不像此刻,宛若煞神降臨,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畏懼的寒氣。
小滿看着被大将軍的身高和體魄襯得嬌小無依的馮蘊,差點哭出聲來。
“女郎,這是,這是怎麽了?”
“下去吧。”馮蘊微微一笑。
大滿和小滿遲疑一下,“喏。”
簾子放下去有些急,有細微的風蕩過來,掃過馮蘊臉上的絨毛,癢癢的,雞皮疙瘩便冒了出來。
她不像大滿和小滿那麽害怕裴獗,但手腕上傳來的力量,還是有點心悸。
“将軍?”她靜靜盯着裴獗,呼吸放松。
裴獗沒有說話,拉着馮蘊的手來替自己解身上的盔甲,雙眼盯着她,像盯着即将入腹的獵物。
馮蘊不擅長這個,垂着眼弄了片刻才幫他卸下來放在一側,又轉身去拿桌案的水壺,剛彎下腰……
裴獗從後面抱了過來。
“将軍?”馮蘊落入懷裏沒有掙紮,回頭看他:“不渴嗎?”
粗碩的喉結微微一動。
他說:“渴。”
木榻在屏風後面,置有低足的矮桌,馮蘊猝不及防被他一帶,身子下落時碰到他的佩劍,痛得無聲地罵他一句,見他冷眼看來,又唇角上揚,溫聲笑開。
“将軍生氣,是因我沒有束胸去城牆,心生不滿?還是因我陣前言語,說得不對?”
裴獗低頭,骨線清晰的下颌繃得極緊,很像方才城頭的那把弓,優美精緻,蘊藏着無窮的力量,卻随時會取人性命。
“你是蕭呈的妻,還是我裴獗的?”
四目相對,馮蘊輕輕抿唇。
“敢問将軍,此刻你眼前的女郎,是将軍的僚屬,還是姬妾?”
裴獗看着她眉間的笑。
“這不是中軍帳。”
“這樣說我就明白了。私事。”
她想了想,面不改色地道:
“我不是蕭呈的妻子。當然,也不是将軍的。”
不輕不重的語氣,是陳述,沒有刻意讨好,也沒有畏懼。這是馮蘊在他面前的尺度,不進一步,也不退一步,微妙的距離。
“很好。”裴獗的視線落在她雪白的臉頰上,“那爲何要在城樓上,當衆自認,是蕭呈之妻?”
掌握着生殺予奪的大将軍,不怒而威。
換上輩子的馮蘊,大概會匍匐認錯,求他寬恕。
但她知道那樣沒用。
世間男女如陰陽兩極,求一個平衡才能和美。懼怕和喜歡一樣,一旦多了,就要吃一輩子的虧。
馮蘊突然一歎,“妾這麽做,不是爲了激怒蕭三,幫将軍出氣嗎?”
裴獗問:“那姬所說,可是事實?”
馮蘊揚眉,差點笑出聲來。
“将軍可知,王朗和諸葛亮陣前罵戰時,指其抱大器自比管仲樂毅,逆天理,背人情,一番說辭慷慨激昂,可謂有理有據,爲何會被諸葛亮生生罵死?”
裴獗不語。
馮蘊道:“将軍,罵戰在于誅心,而不在于講理,更不用在意是否屬實。隻要能亂敵于陣前,那就是搶得先機,何樂而不爲?”
裴獗:“蕭三若因此被激怒,那他不配與我爲敵。”
馮蘊沉默。
到認錯的時候。
她認錯,“妾沒有考慮将軍的感受,讓将軍難堪,是妾不對。”
雙手揖禮,深深拜下。
裴獗眯眼看着她。
嘴上認着錯,可渾身上下連頭發絲都長着反骨。
他拉過馮蘊的手。
在城頭吹了冷風,手上一片冰冷。那玉雪般的肌膚上泛着淡淡的紅,握入掌心柔若無骨。
兩隻手糾纏,如兩個人的耳鬓厮磨,
他下腹莫名一緊,聲音低了。
“姬不怕名聲有礙?”
馮蘊察覺到十指交扣時他臉上微妙的變化,沒什麽心機地笑。
“妾哪裏還有什麽好名聲?天下人恥笑,又與我何幹?”
裴獗皺眉,又聽她接着道:“原本我以爲将軍早不懼罵名,對此不甚在意了……何況,我許配過蕭三是事實,婚期都定了,六禮過了一半,我從未避諱過什麽,也不知将軍會嫌棄……”
“是嗎?”裴獗冷聲,不待她驚呼,将她騰空抱了起來,側坐在懷裏。
馮蘊話隻說了一半,低呼一聲。
裴獗看着她:“難道不是舊情難忘?”
他用力扯開她的輕甲,要将它剝下來。
這行爲在馮蘊看來,極是惡劣。
她擰不過他,輕甲一褪便無力地滑坐在他下腹,不巧撞個正着,嚴絲合縫微微一磨,兩個人都悶哼出聲。
“拿開。”馮蘊道。
裴獗松開的速度慢得像細微的摩擦,她呼吸吃緊,耳根發紅,趁勢便要起身,那隻手卻扶住她的後腰,狠狠将她按回去。
裴狗!
馮蘊心裏痛罵,情緒卻壓得很好,聲音帶了點笑。
“将軍今日怎這樣孟浪?”
裴獗捏了捏她紅透的耳垂,漠然的俊臉比平常看着更冷冽幾分,渾身上下除了那不聽話的東西像雞啄米一般饞得直抖,幾乎找不到半點情緒。
他盯住馮蘊,拍拍她的腿,“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