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汝德跪坐在木案前,挂着竹簾的屏風一側,兩個仆女靜立着沒有聲響。
西屋隻有馮蘊在安靜地品茶。
遠恨綿綿。
任汝德咀嚼着茶的名字,突然生出些不安,身上的寬袖深衣好似都緊窒起來。
“在下唐突,不當提及女郎傷心事。”
馮蘊擡眼,臉上笑容未收,“先生多慮。我眼下良田百頃,仆從成群,身有吏職,得裴郎寵愛,怎會傷心?”
任汝德發現自己又錯了。
眼前的女郎,看一眼便驚爲天人,這樣白嫩嬌貴的美,是好日子滋養出來的。
裴獗定十分寵愛她。
日子過得好,才能澆灌出這樣顔色。
再試探無用了,想用葛氏兄弟的事情來拿捏她顯然也不可能。這女郎根本不怕裴獗,即便她陷害林娥的事情暴露,裴獗也不會爲一個不得寵幸的姬妾爲難她……
來之前想好的話術,任汝德張不開嘴。
轉而道:“無論如何,我與女郎都是齊人,女郎在安渡若有什麽委屈,任某一定會盡綿薄之力……”
馮蘊但笑點頭,沒有作聲。
上輩子任汝德來找她的時候,她是裴獗的棄婦,成日以淚洗面,任汝德帶着蕭呈那些虛情假意而來,俨然救星臨世。
這一次,他絕口不提蕭呈,也不好意思再提,那就隻能攀扯一下故人交情,再圖後計了。
命運好似已經轉換了方向,但馮蘊相信該來的還是會來……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蕭呈也會吃。
她很願意看到蕭呈被打臉的那一天,也等着任汝德來談他的離間計……
兩人寒暄片刻,任汝德看這女郎句句客氣,卻字字不帶感情,着實難以應付,低頭飲一口茶,換了話題。
“女郎今日派人去石觀縣買糧種和農具,可還方便?”
馮蘊道:“這個世道,民生維艱。”
任汝德笑道:“在下别的本事沒有,但多地遊曆,交友廣闊。女郎要是重整莊園,再事農耕,在下倒有一計,可借他人東風……”
馮蘊頓了一下:“先生請賜教。”
任汝德捋着胡須道:“不知女郎可聽過塗家塢堡?在下與塗堡主是摯友,或可相助一二。”
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
馮蘊笑的眉角彎起,“先生大善。”
這個任汝德既然想賣人情給她,那她就領了。
于是任汝德與她相約。
“三日後,我帶女郎去塗家塢堡。”
臨走,任汝德厚着臉皮要走馮蘊一罐茶,馮蘊欣然相贈,便笑着将他送到田莊門外,二人互揖道别,臉上看不出半分端倪,更莫說揣摩她的心思。
任汝德心下唏噓,回到雨前茶寮,放下鬥笠便匆忙回房寫信。
“如此一番下來,全無作爲。馮公與君傷其至深,再受賊所惑,實難取信,君當徐徐圖之,匆忙不得……”
“待君澄清朝事,以保大局無虞,再舉兵安渡,何愁女郎不歸?”
—
送走任汝德,馮蘊讓邢丙将門關上,把人都打發出去,這才單獨問葛氏兄弟二人。
兩個人對那天的事情,很是懊惱。
他們等在外面,等着馮蘊給的訊息,就可以上去綁人離開了,也計算好了裴将軍來的時間,以及如何嫁禍給方公公又如何脫身。
不料,那節骨眼上,他們被人盯上了。
葛義道:“任先生的身邊有兩個夥計,很有能耐,我們兄弟二人在他們手底下,走不過三招必敗。”
馮蘊問:“叫什麽名字?”
葛廣道:“一個叫金戈,一個叫鐵馬,來無影去無蹤。我和葛義當時還沒看到這倆人從哪裏竄出來的,就被打昏過去……”
金戈、鐵馬?
馮蘊聽到這兩個名字,吃了一驚。
葛廣用來無影去無蹤來形容或許誇張了一點,但這二人确實很有些本事。
他們本是竟陵王府的影衛,就馮蘊所知,這兩個人以護衛蕭呈爲主,幾乎寸步不離蕭呈左右,是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兩個侍衛。
如今蕭呈尚在台城等着逼宮奪位,金戈鐵馬不在他身邊,而是出現在安渡,還到過她的田莊……
蕭呈是要做什麽?
馮蘊腦海裏浮出蕭三郎豐姿清貴的臉龐,一身喜服長身立于堂前,雍容貴氣……
那是當年娶她時的模樣。
郎君真是久不相見了。
馮蘊微笑。
新婚的蕭郎,不會惦記她。
那金戈鐵馬是來尋找溫行溯的下落嗎?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我兄弟二人發現被俘,羞愧難當,但無論他們如何逼問,我們都閉口不提……”
“他們見問不出什麽,就留我們在茶寮,說管我們一口飽飯,我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就假意應承下來……今日任先生突然說要送我們回老家,本以爲要賣掉我們……不料卻帶我們截住邢頭,讓他捎我們回長門……”
邢丙點點頭,證實二人所說。
馮蘊沒有說話。
二葛兄弟很是忐忑。
“女郎相信我們,我們真的什麽都沒有說……”
“天知道那個任先生如何得知我們是莊子裏的人。”
“女郎,我們真的沒有說過……”
“我知道。”馮蘊微微一笑,喚他們起身,“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爲。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而且,那個茶寮原本是林娥那個相好的,苑嬌也去投靠過,與方公公有些淵源。如今背後老闆變成任汝德,發生了什麽事,還需要查實。
馮蘊不再多說什麽,打發葛氏兄弟下去休息,又吩咐了邢丙幾句,然後去院子裏看他在石觀縣的采買。
牛車上,隻有兩三袋糧種和一些零散的農具。
邢丙很是慚愧,“俺将石觀縣城走遍了,也買不到别的。今年石觀縣的收成不好,又湧入了不少流民,糧食早就告罄,官府除了留足耕用,糧種都放出來吃掉了,農戶家裏更是沒有多餘……”
他又拎了拎帶回來的一把小鐵鋤。
“木梨和木耙還好說,凡要鐵制的農具都十分昂貴,用錢買不到現成的,要提前訂下來,拿糧食和布絹去換……”
看馮蘊眉頭緊鎖,邢丙歎道:“到處都鬧匪患,商路斷了,鐵匠也無鐵可打。”
鐵器本就貴重,戰時朝廷管理很嚴。原本馮蘊除了打造農具,還想再給梅令部曲訂制一批刀槍弓箭,用來加強防衛的。
如今看來都是空想。
馮家耕地多,沒有好的農具,還可以靠人力。但很多農戶就真的隻能靠雙手在土裏刨食了。
馮蘊下午去地頭轉了一圈。
缺少農具和糧種,是花溪村大多數農戶的困難。她親眼看到田地裏人拉木犁,全家一起下苦力。
有人看到她出來,就詢問可不可以借用耕牛,鐵犁……
這個裏正不好做啊。
裴獗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
馮蘊回屋擦了把臉,讓邢丙帶人去通知村民。
“長門莊外大槐樹下集議。伍長,什長,須點名。”
這陣子阿樓在屋裏養傷,邢丙便被當成了阿樓來使喚,事情做得多了,也順溜得很,叫上兩個部曲就出去了。
花溪村顧名思義,有一條環村小溪,一直通往長河。長門莊獨占溪灣一角,門外是寬整的平壩,壩下便是溪流,是整個村落裏最大的宅地,其餘村戶大都圍在莊子和溪流周圍,景色獨好。
約莫半刻鍾不到,院外并排的三棵大槐樹下,就陸續有村民過來。
伍長,什長跑得最快。
這是馮蘊做裏正以來,第一次集議。
槐樹下早擺好了幾袋種糧,還有一些零散的農具。
這年頭,糧食是救命的。
誰家有糧都是藏起來,這麽擺出來看着幾大袋,很是惹眼。
小孩子圍着槐樹跑來跑去,大人們都安靜地等着。
“裏正娘子,這是弄啥?”
“糧食是分給我們的嗎?”
馮蘊都一一回應,“稍等人齊便說。”
盡管“裏正娘子”這個稱呼有點古怪,但至少是獨一份的,晉齊兩國,哪裏有女子做裏正的,隻有她馮蘊。
人齊了,邢丙敲一聲銅鑼。
“安靜!”
人群便安靜下來,仔細聽裏正娘講話。
馮蘊沒有官瘾,說話不多,簡潔。
“糧種不是用來吃的,是種的。”
“農具集體所有,按什均分,沒有農具的可找伍長記下,伍長再向什長報備,輪流使用,不落一家。”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買糧種,租農具,都要花錢。”
“沒錢可以先記賬,賒着。糧收後再補上。”
“農具、糧種不夠,會再添置。以後讓各家各戶都用上鐵農具。”
“花溪村人越來越多,須得有一個村規。等我寫好會張貼在三槐樹下,不識字的找伍長、什長解讀。”
人群裏嗡嗡有聲。
長門莊有很多古怪的規矩,全是馮十二娘立下的。
村裏的人最初聽到那些事情,很是打趣一番,後來又羨慕。
這樣的世道,她家的仆役都可以一日吃三餐,時不時還會嘗到一點肉香,有這樣的好事,守規矩算什麽。
更何況馮十二娘說,會弄來鐵農具。
鐵具可比木具好使多了,耐用、省力,有了鐵農具,雙手便不會磨出那麽多血泡皲裂,農田還可以得到深耕精種,産的糧多,就可以吃飽飯了……
大槐樹下一陣歡呼雀躍。
聽到馮十二娘也給他們立規矩了,大多數人是高興的。
可人多了,難免會有那麽一個兩個難纏的人。
“憑什麽要守你的規矩?”
“田是我們自家的,你這麽一說,我們整個村子的人,不都成你家的佃戶了嗎?那和過去有什麽區别?”
那聲音一聽就是個混不吝。
馮蘊看過去,是一張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