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爲,将軍收到信的那天,就會問我的。”
裴獗看着她落寞的表情,黑眸微斂。
馮蘊道:“馮家與竟陵王府在同一條街,我和蕭呈自小相識,又有婚約,我十分了解他的爲人。此人蟄伏多年,在蕭珏登基後飽受欺淩,對權力有着極緻的渴望……他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這是馮蘊能給他的,最容易接受的答案。
說罷,她見裴獗沒有反應,指尖蘸水,在桌案上用力一劃。
帶點水漬,劃出一條河,南北岸泾渭分明。
“是南北戰争和安渡萬甯五鎮失守,給了蕭呈被起用的機會。如果不乘東風拿到他想要的,無論這場戰争的結果是輸是赢,他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仗打輸了,蕭珏會重重處罰這個敗将。
仗打赢了,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朝廷要他作甚?
馮蘊白皙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滑動,也調動着裴獗的注意力跟着指頭而走,“蕭呈比誰都清楚,權力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裴獗目光沉沉:“果然了解他。”
這話說得平靜,但馮蘊知道,他不喜歡聽。
她又笑:“蕭呈和将軍不同。他沒有将軍那樣的大義,會竭盡全力去幫别人打江山、守江山。他沒有安全感,也不甘心,他會害怕到頭來慘淡收場……”
裴獗看她,“你在暗示什麽?”
馮蘊眨個眼,“我想提醒将軍,權力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最牢靠。”
死過一次,她太明白男人對權力的欲望遠遠大于女色。
上輩子沒見裴獗有稱王稱帝的野心。
萬一這輩子就有了呢?
她要慫恿裴獗厲兵秣馬摧毀蕭呈汲汲營營得來的江山,也十分期待裴獗爲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李桑若撕破臉的那一天……
然而,裴獗就像看穿了她。
四目相對,他深黑的眼裏有一簇冷光在流動。
屋子裏寂靜無聲,二人相對而坐,氣氛變得無比古怪。
馮蘊心跳微微加快,後悔方才的冒失和激進。
裴獗一心效忠北晉朝廷,怎會輕易接受這樣的觀點?
一個不好,恐怕會适得其反,弄得他對自己更生戒心……
她低頭:“我見識淺薄,讓将軍見笑了。”
不看眼,她整個人便少了倔強,添了一些溫柔,一副任由采撷的順從模樣,天生的媚骨,她自己絲毫未覺,已然翻出巨浪。
裴獗的手擡起來,好似想去摟她。
剛到半空,頓一下,又落在茶盞上。
“依你所言,我當如何應對?”
馮蘊怔了怔,“将軍不是早已做好應對了嗎?駐守淮水灣大營,挖壕溝、做陷阱,擺出防守陣勢……”
裴獗道:“你認爲我當據守安渡?”
馮蘊莞爾,搖搖頭,“将軍并不想據守安渡,隻是在等渡河攻城的機會……”
裴獗問:“何來機會?”
馮蘊道:“我告訴将軍的那個機會——等蕭呈造反。”
兩個人都沉默了。
他們之間有一種匪夷所思的默契。
這是馮蘊和别人相處沒有的,哪怕是上輩子的裴獗也沒有……
有很多話,不用說,也不必說,好像就已經明白。
馮蘊雪白的手,搭在裴獗的手背上,鼓勵般重重一捏。
“我等将軍的好消息。”
裴獗回答:“再有十日,必見分曉。”
五十萬大軍不是那麽方便調度的,南齊朝廷也不會給蕭呈太多的時間。箭在弦上,無論往哪邊,都不可能長久僵持下去。
馮蘊心情放松下來。
該說的話說完,兩人似乎沒有什麽可談的了。
她瞥一眼裴獗的臉色,微笑道:“我讓人給将軍留了吃食,溫在竈上,将軍要是餓了,我這就吩咐人端進來。”
裴獗眸光微暗,“在營裏吃過了。”
馮蘊嗯一聲,有些心不在焉。
裴獗眉頭皺了一下,“睡吧。”
這聲音如鐵甲铮铮,不帶暖意。
許是身子繃得太緊,那冷硬的容色,有一種迷惑人心的疏離。
拒人于千裏之外,卻讓人生出征服心……
是,征服。裴獗總給她這樣的感覺。
所以,當前世的馮蘊真實擁有他的那一瞬,心理上的快慰遠遠大于身體。
第一次太痛了,沒有那麽多愉快的體驗。大将軍人人肖想,但不是那麽好吃的。
爬山涉水才能交彙,那美景便是靈魂的震顫。當曆經艱難才得到完完整整的他,那種獲得的滿足感頃刻便戰勝恐懼,帶來一種奇異的征服欲。
她那時喜愛極了裴獗難以自控的樣子……
“你還有事?”
胡思亂想被裴獗的聲音打斷,馮蘊這才發現自己仍然坐在這裏。
她不去睡,裴獗便不好睡。
這模樣就像她在期待什麽一樣……
馮蘊的心窩裏突然像有火在燒。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即便是陌生人也會有暧昧孳生,何況是有過親近的男女?
隻要神思遊走,腦子裏就會出現相處過的細節,那些暗夜裏的瘋狂糾纏,對他一寸一寸的感知,幾乎瞬間麻到心頭……
馮蘊默默吸口氣,穩住心神,淡淡道:“将軍在長門莊裏睡了三四夜,都是地闆,恐有傷身子,今夜不如去次間裏歇息?我讓小滿備好軟榻……”
裴獗聲音冷淡,“我身強體壯,不怕睡地闆。”
馮蘊眼風掃向那個挺拔精壯的身軀,無奈。
她已經看不清裴獗的心思了。
想要她,還是不想要?兩者都不像。
但兩人談了這麽久,仍沒有談攏,足以證明一件事。
裴獗就算對她有點興趣,但也沒有大到足以讓他放棄底線的地步……
他冷靜克制,不會輕易妥協。
那她也不。
馮蘊想來想去,不想了,由着他去。
“天不早了,将軍歇吧。”
馮蘊福身行個禮,規規矩矩走向木榻,順手将簾幔的金鈎撤下。
噗的一聲,兩人被一層布簾隔成兩端。
馮蘊躺上床,思潮起伏。
在台城的蕭呈當了新郎,馮瑩也嫁了如意郎君……
那邊快快活活,這邊冷冷清清。
重生回來的事情,很多都發生了變數,但蕭三和馮瑩的愛情依舊堅貞,命運仍在馮蘊熟悉的軌道上。
渣男賤女終于在一起,就是天意!
她不該有情緒,不該受其牽制。
不論是裴獗,還是蕭呈,都不可以再左右她。
馮蘊合眼,在心裏默念了五十遍。
“不求良人白頭偕老,但求此生橫行霸道。”
—
裴獗離開時天尚未亮。
左仲去馬廄裏牽馬出來,發現将軍站在院裏,看一串挂在屋檐下的風鈴。那是用羽毛、樹葉和松果做的,很是别緻。
裴獗看得太出神,沒有發現左仲走近。
左仲不得不出聲提醒。
“将軍,出發了。”
裴獗收回視線,嗯一聲。
“這是何人做的?”
左仲喊敖七過來相問。敖七一看,覺得舅舅的神色過分凝重了,有點摸不着頭腦。
“女郎做的,做了好幾串呢。女郎還答應,回頭也給我做一串。”
裴獗看一眼他喜滋滋的臉。
左仲也擡頭看那串風鈴在檐下擺動。
“女郎心思真巧。”
風鈴發出脆響,裴獗卻沒有出聲。
左仲看他一眼,揣摩着:“等戰事結束了,不如将軍也搬到莊子裏來住些日子,鄉下田莊也很有樂趣。”
裴獗眼神冷淡地走開,加快了腳步。
耳側是風鈴叮呤呤的清脆響聲,如在空寂中輕鳴。
敖七和左仲對視一眼,都覺得将軍有病。
—
馮蘊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清醒後,整個世界都不同了。
再回頭想昨夜的事,反手就給了自己兩個響亮的大耳光。
很用力,打得很痛。
鳌崽心疼她,圍在她的身邊蹭蹭,貼貼,她也不能原諒自己,又補了一個耳光。
蕭三大婚她傷什麽心?
心疼曾經那個狼狽卑微的馮蘊,那就狠一點,搞死他和馮瑩,不要再給他們傷害自己的機會——
還有裴獗……
裴獗是很誘人,過往是很快活,也是裴獗将她從一個懵然不經事的小姑娘變成如今這個看到淳于世子光身子都不會變臉的色中惡女。
但這也不是依賴和犯傻的理由。
“小滿,吩咐竈上,三天内,我吃素,半點葷腥都不沾。”
幾個仆女看着主子,一臉不解。
天天都鬧着想吃肉的人,怎麽突然要吃素了?
“膩了。”
馮蘊說得坦然,麻木着一張臉,洗漱後用了早食,然後換身衣服走出主屋,看到檐下的樹葉風鈴,愣了一下。
“誰把風鈴拿出來挂這裏的?”
小滿走過來,“松果沒幹透,我怕放在屋裏會潮濕發黴,便拿出來晾曬一下……”
馮蘊擡手撫摸一下,沒有再說話。
風鈴上的樹葉,是她自己選出來的,松果是村子裏幾個稚童拾來玩耍的,馮蘊見到,讓阿樓給了他們幾碗米,換了過來。
她一個人默默做風鈴,别人隻當她是閑極無事,孩童心性。
卻不知……
她上輩子也做了好多這樣的風鈴。
是渠兒要的。
他的寝殿裏挂了許多。
渠兒怕黑,怕寂寞,是一個内斂而敏感的小孩,就喜歡枕着叮叮當當的聲音入眠。在那偌大的宮中,他沒有朋友,沒有父愛,除了母親,沒有一個人真心對他好,風鈴便是他的朋友。
渠兒曾問,父親爲何不喜歡他,隻喜歡弟弟。
馮蘊告訴他,做哥哥就是要受些委屈,因爲弟弟小。
孩子那雙烏黑的眼睛,澄澈而純淨,他相信阿母的話,從小就十分努力,想獲得父親的認可……
渠兒生得那樣漂亮,那樣的努力,成長得那樣好。
可他從沒得到過同樣純粹的愛……
這樣的小孩,他們是何其忍心将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關在昭德殿裏,要把他活活餓死?
馮蘊愧對孩子,渠兒猶勝。
可惜這一世……
他們母子不會再相逢了。
不來便不會受苦。
渠兒,這個世界不配你,别怨阿娘。
她閉上眼,“風鈴收回屋裏吧。”
别讓它再受風吹日曬了。
馮蘊:姐妹們别怪我放刀。是作者娘說的,刀一下,大家會更快活。
讀友:???我刀呢?
二錦:别傷無辜,有事沖我來。
讀友:呵呵呵呵呵呵呵我們不傷無辜。放心,就是沖你來的……
PS:歡迎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