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留下來了,吃住便是問題。
裴獗也絕,直接讓人按北雍軍建制處理。
荒田旱地是吧?原地紮營,原地生火做飯,不和花溪村裏的人攪和。
有裴獗做主,有禁軍耕地,馮蘊樂得輕松。
可一到天黑,她就怵了。
原以爲處理掉韋铮,裴獗夜裏就不會再來。
不承想,他不僅來了,還來得比往常更早,幾乎是天剛擦黑,莊子裏的人都沒有入睡,他就過來了。
“女郎!”小滿看到裴獗朝主屋走,颠颠就跑到房裏歡天喜地叫馮蘊,“……将軍,将軍又來了。”
馮蘊幾個晚上沒睡好,人都瘦了。加上中毒對身子的虧損,近來很顯憔悴,夜食時才被韓阿婆強灌了一碗湯,胃都快撐得頂起來了,聽到這話,便是一聲“嗝”。
小滿趕緊幫她順氣,“女郎不喜歡将軍來嗎?”
馮蘊垂眸,“你們都下去吧。”
小滿應一聲,和兩個仆女正要出去,裴獗就神色如常地走了進來。
“可有留飯?”
平常他來就是在地闆上睡一覺,不提任何要求,這突然要吃飯,馮蘊是沒有料到的。
她愣了一下,才給小滿使了個眼神。
“有我吃剩的雪藕炖豬骨。”
裴獗沒有說話,坐下來,靜靜地等待。
飯菜都溫在竈上,其實不是吃剩的,而是馮蘊特地留的。
本想着姚大夫幫了忙,要送到他家去的,可方才大滿去送,姚家一家子都進城去了,還沒有回來,于是便溫在那裏。
小滿将飯菜蓋到桌案,頭不敢擡,“将軍慢用。”
裴獗正襟危坐,湯蓋揭開,室内便有濃郁的香氣飄散出來。
馮蘊看他面不改色,喝湯也喝得那麽優雅,有點不适應。
南齊的世家大族,很是崇尚男子文弱斯文,安渡城裏,好多郎君也以白淨雅緻爲美,但裴獗不是這樣的人。
一個常年在軍中打滾的将軍,能斯文到哪裏去?
要平常都這樣吃飯,敵軍打上門了,可能還沒有吃完……
但眼前的裴獗就是斯文有禮的……
就像做給她看的一樣。
那小小的白瓷碗落在寬大的虎掌裏,本該一口就飲盡,愣是一勺一勺慢慢地用,他不難受嗎?
馮蘊看得眼睛痛,“将軍沒有胃口嗎?”
裴獗看他一眼。
馮蘊抿嘴,“天不早了,可以用得快些。”
她是看不得他慢吞吞的用飯,就感覺在看老虎獅子拿筷子用餐一樣,抓心撓肝,可話一出口,就悔了。
他不會誤以爲,是想他快點來睡覺吧?
不對!兩人各睡各的,睡覺又如何?
馮蘊心裏像在打擂,食案前的裴将軍仍是面無表情,将一碗雪藕,吃出一種讓馮蘊牙痛的速度,愣是半點聲音都不發。
室裏寂靜得……馮蘊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等待,十分漫長……
好不容易等他吃完,馮蘊打個哈欠,随口客氣一下。
“将軍飽了嗎?可還要用一些。”
裴獗看着她,“好。”
馮蘊愕然,表情一言難盡。
人家跟你客氣一下,你怎麽可以當真?
“罷了。”裴獗放下碗筷,“收了吧。”
馮蘊如釋重負一般,叫小滿和大滿進來。
她倆收拾桌案的時候,裴獗出去了。
好一會兒,才濕着頭發回來,看樣子是洗漱過了,一張本就俊朗的臉,更顯精神,肌膚有了水色,眉眼便透出一種凜厲而灼人的光來,攝人魂魄……
大滿有些移不開眼。
退下去關門時,沒忍住貪婪地多看了一眼。
下一瞬,就被小滿拽出去。
馮蘊都看在眼裏,“大滿。”
姐妹兩個停下,看着女郎。
馮蘊道:“大滿留下,爲将軍更衣。”
她是很熱心的,願意爲将軍張羅,
“出去。”裴獗聲音輕倦,沒有喜怒。
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不聽話要挨收拾了。
馮蘊朝兩個仆女擺了擺手,“下去吧。”
門輕輕合上,
屋子裏沒有風,馮蘊覺得不透氣,熱得心裏發慌,明明不久前才沐浴過,脊背卻好似在淌汗似的,身子無端端黏膩起來。
裴獗幫她這麽多,要讨報酬了嗎?
馮蘊揣測着他的心思,心跳得有點快。
“這次的事情,全仗将軍周全。将軍救了我和大兄的性命,馮蘊感激不盡。隻不知,将軍希望我如何報答?”
她坐在榻前。
一襲薄軟的寝衣,掩不住嬌軀的玲珑。瑩潤白嫩的肌膚。如散發着梅香的脂玉,烏黑長發松松盤了個髻,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下來,更襯她柔媚慵懶,好似橫在男子眼前的一朵冰雪幽蓮,不堪采撷……
裴獗沉默了很久。
再出口,聲音帶點淡淡沉啞,好似沾上了夜風。
“不必。各取所需。”
馮蘊無法忽視他眼裏的灼熱,也記得那日裴獗說“我要你”時的表情,輕撫一下發鬓,笑問:“那将軍所需是什麽?”
裴獗盯住她看了片刻,拉上簾子,“睡吧。”
馮蘊呼吸驟停。
聽着他拿蒲席鋪地的聲音,臉頰火辣辣的,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她以爲别人是禽獸,不料禽獸是自己。
馮蘊沒有吭聲,安靜的躺下,望着帳頂,突然發現有些不對。
今天晚上,他沒有關燈……
這是做什麽?
馮蘊翻身看過去。
裴獗翻書的影子投在簾子上……
原來在看書嗎?
僵硬着身子等睡着,十分難熬。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熟悉的原因,裴獗一動不動,沒有鬧出聲響,她卻好似聽得到男人的呼吸……
以及,那“雪上梅妝”的香氣。
馮蘊聽着自己的心跳聲,終是按捺不住。
“将軍。”
裴獗“嗯”了一聲。
馮蘊的情緒被雪上梅妝的香氣,挑得很難受。
“這幾夜将軍睡得好嗎?”
裴獗:“尚可。”
“有将軍在側,我睡得不大好。”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馮蘊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可那股子幽香實在讨厭,已經吵得她幾夜不得安眠了,再回想以前李桑若說“雪上梅妝,世間唯有我和将軍得用”的得意樣子,就更是不舒服。
“陣前戰事緊張,将軍來回奔波,也着實辛苦……”
裴獗再一次沉默。
好半晌,他放下書。
“姊夫在莊子上留宿,我才來的。”
做戲也要做全套,如果他今夜不來,怕敖政會生出他想?
是這個意思嗎?
馮蘊聽他說得一本正經,可心眼裏一個字都不信。
敖政哪裏管得住他呀?
馮蘊側過來,用手枕着腮幫,“那将軍困了嗎?”
裴獗:“不困。”
“那我們閑談幾句,可好?”
頓一下,馮蘊問出久藏心裏的話,“将軍很喜歡用香?”
這些話不該說,也不必說。
可她止不住别扭,明知不對,仍是問出了口。
“不喜歡。”裴獗聲音平淡。
不喜歡身上用的是什麽,當她傻啊。
馮蘊哦一聲,覺得談不下去了,決定克制自己的嘴巴,“那将軍早點歇了吧。”
她閉眼裝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簾子那頭再次傳來裴獗的聲音,“行伍之人從不講究。但你是極愛潔淨的人。”
馮蘊呼吸一窒。
裴獗是想說,他怕自己身上的味道有營裏漢子們的汗臭,會她不喜歡,這才用熏香遮掩一下?
要不是知道這香的由來,知道它叫雪上梅妝,馮蘊隻怕就相信了,說不得還會感動呢。
畢竟裴獗難得解釋一次。
可真的能信嗎?
她将住處和莊子都取名“長門”,便是要提醒自己時刻謹記,永不要忘了上輩子一次又一次被男人抛棄的棄婦之辱。
死過一次還信男人的話,那她就真該死了。
馮蘊微笑,“多謝将軍憐惜。”
裴獗沒有再回答。
難耐的寂靜從兩人中間穿過……
馮蘊假寐,怎麽都睡不着。
大概是她輾轉的聲音驚動到他,簾子那邊的身影定住,燈火也熄滅了。
屋子沉入黑暗,馮蘊明明很困了,明明緊張了一天,身體疲勞很好入睡才對的,偏偏腦子越來越清楚。
胸口氣悶難當,壓在身上的薄被是蠶絲做的,她最喜歡的一條,這時卻仿佛有千鈞之重。
她想掀開,自由的、舒服的在榻上翻來滾去,但有外人在,哪怕中間隔着一道簾帷,她也沒有辦法讓自己不蓋被子睡得安心……
夜色深濃,她陷在一個人的煎熬裏。
裴獗沒有動靜,仿佛睡過去了。
天亮時,馮蘊迷迷糊糊被人叫醒,看到小滿喜滋滋的臉。
“女郎女郎,敖公要離開安渡了。”
這小娘子隻要吃飽便不見愁煩,一張小臉笑得花兒似的,極是快活。
馮蘊打着哈欠起來洗漱,出去時,見裴獗和敖政在堂屋裏對坐飲茶。
她愣了一下,原來裴獗沒去營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