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亂世,打死個姬妾對主家來說算不得天大的事情。但想要徹底隐瞞,自然也不可能,更何況,淳于焰是存心窺探。
但也僅限于此了。
斥候道:“莊子裏的人對當晚的事情守口如瓶,村裏農人看到埋屍,也不敢多問,隻避着那莊子走便是……”
淳于焰懶懶而坐,唇角是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宛若嘲弄。
“先生怎麽看?”
坐在淳于焰對面的是幕僚屈定,邢台人,以前在南齊入仕,但不得重用,後來跑到雲川,自稱是鬼谷子的門生一脈,成了世子淳于焰的座上賓。
聽主公詢問,屈定不敢怠慢。
“乍看是姬妾争寵,再看是北晉朝堂紛争啊。”
淳于焰問:“如何說?”
屈定道:“裴獗手握重兵,功高蓋主,北晉小皇帝對其賞無可賞,封與無封。以一人之力傾蓋朝堂,豈不令李氏戚戚惶惶?借姬妾的手,試裴獗鋒芒,一舉兩得矣……”
他說罷笃定地點點頭,捋着胡子很是自得。
然而,山鷹面具下的雙眼光芒微熾,卻沒一句肯定,屈定又道:“世子是怕裴獗懷疑下毒的不是姬妾,從而疑心世子你?”
淳于焰反問:“裴獗若不信我,我眼下豈能安穩地坐在花月澗,陪先生飲茶?”
屈定納悶了,“那世子有何高見?”
“沒有。先生分析得很有道理。”淳于焰姿态很是放松,搓了搓臉頰上那一團淤腫,目光裏生出幾分不易察覺的譏诮。
從裴獗急着下水救人看來,那馮氏女對他甚爲重要。
北晉朝廷勢必也會這樣認爲。
李太後心眼比豆子還小,差人下毒不奇怪……
起初,他也是這樣認爲的。
但回來再細想此事,卻覺得許多古怪。
昨日的花溪村,原本有裴獗的重兵把守,是馮蘊給這些侍衛下了蒙汗藥,這才讓他有機可乘。
那馮氏女睜開眼看到他,最初的反應不是恐懼,而是驚訝,意外……
而且,他去劫人是臨時起意,連他自己都猜不到,遠在北晉的李桑若當然更不可能猜到。
那麽,如果他不去劫人,那服下媚藥并沐浴更衣的小女娘,會落入誰的手上?
他前腳走,裴獗後腳就到……
答案呼之欲出。
那根本就是馮氏女爲裴獗精心準備的一場香軟盛宴……
爲了勾引裴獗入甕,不惜自傷其身,不管圖的是什麽,這女郎真是……
夠狠、夠倔、夠勁。
淳于焰愉悅地笑了起來。
去花溪村前,他想的還是怎樣折辱她,慢慢地弄死她……
可她當真落入手上時,他卻改了主意——且不說那昳麗過人堪比尤物的容貌和身姿,便是那顆長滿了壞水和歪筋的腦袋,也是世間難尋。
“殺了可惜……”
“殺了當真可惜呢。”
屈定看世子嘴唇開合,心臉上表情逐漸僵硬。
靠嘴皮子吃飯不易,該不會世子發現他并無大才,更不是鬼谷子門生的門生,在考慮要不要殺掉他吧?
—
翌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天剛明,暑氣未至,是一天裏最舒服的時辰。
馮蘊正在院外看那兩壟剛破土而出的蘿蔔苗,邢丙的新婦徐氏就火急火燎地跑進來了。
她幫馮蘊管理内院女眷的雜事,做事勤快,手腳麻利,很快便上了手。
“十二娘。”徐氏壓着聲音,“苑姬要回娘家。說是兄長捎信來,老母病重。”
馮蘊眉梢揚笑,“将軍沒說不讓姬妾回娘家,苑嬌要回,那就讓她回吧。”
徐氏擺擺手,激動地比畫一下。
“仆婦瞧着苑姬有些古怪。”
馮蘊問:“怎麽古怪了?”
徐氏眉頭皺了皺,“這大熱的天,苑姬身上很是臃腫,像是套了好幾層衣裳。什麽吃的,用的,盡往包袱裏塞,說是要給家裏老娘捎回去……”
馮蘊不以爲然,彎下腰看她的蘿蔔苗。
“帶吧,難得回家一趟。你去竈房拿幾斤白面,再裝幾個雞蛋給她,就說是我的意思,讓她拎回去看望爺娘。”
徐氏哦一聲,悻悻下去了。
她懷疑女郎糊塗了。
那苑姬長得豐腴嬌豔,那天在莊子裏就想往将軍跟前湊,女郎卻不當回事。
于是去取白面和雞蛋的時候,徐氏見人就說:
“女郎賞苑姬的,女郎大善。”
苑嬌看到東西,似乎也有點不敢相信。
她對着主屋的方向,淚光楚楚地對徐氏道:“勞煩徐嫂子替我向十二娘道謝。”
徐氏撇一下嘴,心裏話,真有心道謝,去女郎跟前磕個頭也不費什麽工夫,那才是誠心。
苑嬌拎着東西走了。
沒有帶當初方公公指給她的兩個仆女。
她家離花溪村遠,沒有牛車沒有馬,靠兩條腿走回去,到家得天黑了。
然而,離開花溪村,她沒往回家的路,而是徑直入了安渡城,拐個彎,便去了靠城門的明月巷。
這條巷子在安渡陷落前,很多來往客商,因此腳店、茶寮、食肆密集,眼下大都關着門,隻有一間茶寮将門闆取下,門檻上坐了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苑嬌過去,那少年便闆着臉站起來。
“茶寮沒開張,不待客。”
苑嬌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将懷裏的一個荷包取出來塞到少年的手上。
“小兄弟,勞煩告訴東家,我是林姬的好友,我叫苑嬌。林姬死了,有人要殺我……”
從看到林娥被打得遍體鱗傷地死去,苑嬌心裏就沒有一刻平靜過。
她害怕。
最初害怕林娥的冤魂會來找她。
誰知,冤魂沒有來,阿樓卻來了。
他欲言又止,拐彎抹角地說,“我與苑姬相識一場,不想苑姬步了林姬的後塵……要是有别的出路,苑姬還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阿樓平常便是個待人和善的老實人,無論他前來示警存的是什麽心思,馮蘊對她都有了殺心。
她待不下去了。
可是,她能去哪裏?
家回不去,亂世女子難以求生。
于是她想到了林娥送她的荷包,以及林娥告訴她的,找到方公公的法子。
這個茶寮是林姬以前那相好開的。
隻要幫她找到方公公,揭露馮十二娘,不說平步青雲、得遇貴人,一線生機也是有的。
“林姬,林姬何人?不認識。”
那少年不要荷包,推回去很不耐煩。
“你快走!我們東家不問閑事……”
苑嬌咬了咬牙,将手上拎的白面和雞蛋一股腦塞上去,“幫幫忙,小兄弟,你去禀報東家,你就說……我知道馮十二娘的秘密,可爲林姬申冤……”
一聽馮十二娘,少年的臉上總算有了反應。
“你在外面候着……”
少年聲音未落,巷子裏突地竄出一個人影,二話不說一把薅住苑嬌的手,出聲大罵:
“好個小婊子。去了将軍府,過上了好日子,就不管爺娘死活了……今日落我手上,看你往哪裏去享福……”
那漢子胡子拉碴,眼窩深陷,身上衣裳邋遢得看不出原本的顔色,正是苑嬌的兄長苑大郎。
他罵完,不管苑嬌如何,一把将籃子奪過來,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這可是白面和雞蛋啊。
這年頭,誰家有精磨的白面?
誰家還吃得起雞蛋?
苑大郎口幹舌燥,喉嚨裏差點伸出舌頭。
“走!跟我回家。”
少年怒斥,“你幹什麽?”
苑大郎揚了揚拳頭,啐罵一聲,“阿兄罵阿妹,天經地義,與你小子何幹?老子的家務事,少摻和!”
明月巷裏住了不少人。
聽到吵鬧聲,紛紛探頭來看。
苑嬌早變了臉色,這苑大郎不是個東西,對她從無半點兄妹情分。她有苦難言,死的心都有了,卻掙脫不開,隻能回頭看那少年。
“救命……小兄弟,救救我……”
“爺娘餓得吃觀音泥,解便都淌血,你個小婊子倒好,拿着白面雞蛋去養小白臉。走,跟我走!”
苑嬌就這樣被苑大郎生生拽着出了城門。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