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聽到這裏,停下手來看向了皇後。
皇後說道:“知道甯家渠道廣,人手多,燕王慣常服的幾味藥材雖有特定的來路,卻也不太易得。回頭我讓人上太醫院問問看,緊缺的都有哪些?你若能替我籌到,自然是好事。”
裴瞻道:“卻不知以往燕王所需之藥都是從何處得來?”
皇後笑了笑:“無非是雲貴川等地。”
“臣在西北的時候,倒也得過那邊幾味珍貴靈藥,乃爲我們中原不曾有的,娘娘未曾打發人去西北那邊搜羅搜羅麽?”
“也有過。”皇後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良藥不易得,得了也不見得合他的病症,也就無謂折騰了。”
随着她端起茶杯來的動作,亭子裏一時隻聽見杯盞交碰之響。
裴瞻不便再追問下去,陪着吃了兩口茶,于是又說道:“既然如此,又何須再喊人多跑一趟?臣既然來了,便奉娘娘的命,上太醫院去問問即可。”
“也好。”皇後神色自若,“常給燕王診脈的是林柳兩位太醫,你自去便是。”
裴瞻二人便站了起來,施禮告退,随後步出了亭子,又繞過花圃走出了禦花園。
皇後遙遙地望着二人背影,片刻後收回目光時,正好對上了燕王的目光。
她微微笑了一下,指着他手下的古琴:“繼續彈吧。這曲高山流水,是從前我伴随你父皇在軍中之時,常聽他奏過的。”
燕王點點頭,乖順地回到前台之後坐下,剛撥動了兩根弦,他又停住手勢擡起頭:“不如我給母後換首曲子罷?”
“不,”皇後擡手,“就聽這個。”
“母後何苦……”
燕王欲言又止,目光之中隐隐有痛楚之色流動。
皇後沉下氣:“你不懂。我與你父皇攜手與共數十年,有些東西,不是那麽容易被摧毀的。”
她滄桑而瘦削的面容看起來與以往無異,可是那雙眸子,卻明明白白地帶着一些傷感。
“如果可以的話,我甯願回到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雖然過得窘迫,但心裏頭卻是輕松的。”
“母後……”燕王深深的垂下頭來,“是兒臣的錯,如果兒臣當初,當初……”
“傻孩子,跟你不相幹。”皇後緩緩吸氣,“有些事情一旦開始,結局就已經注定了。有沒有你,其實都一樣。”
燕王眉頭緊擰,撫在琴弦上的雙手慢慢蜷起來。蜷到最後就聽啪的一聲,那琴弦竟然讓他給握斷了。
……
太醫院不在内宮之中,裴瞻走出了禦花園之後,一直到出了宮廷,才找了個無人之處停下來。
他跟梁郴說道:“回頭我去太醫院找林柳二位太醫的時候,你想辦法找一找燕王的病例。”
梁郴道:“方才既然皇後已經發了話,那你稍後直接詢問太醫,應該也可以問到結果。”
“怕就怕太醫也不會說實話。”裴瞻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張源先前提到燕王宮裏的侍衛外出采買藥材的時候,并沒有說到去過西北,但方才皇後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白,這批侍衛是去過西北的,如果宮裏除了皇上派出尋找皇長子的人之外,有且隻有燕王身邊的侍衛出去過,那麽他們去西北必然不會是找什麽藥材,而是打聽皇長子的蹤迹。
“從頭至尾連皇上都不曾知曉還有這樣一批人,那麽太醫這邊一定也被收買過。
“可是不管怎麽被收買,一旦皇子診治時出了意外,太醫都必須承擔責任。
“所以他們不會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全然被牽着鼻子走。他們一定會留下病曆來證明自己施藥診治無誤。”
梁郴道:“你的意思是,這批人實則是受燕王的調度前去尋找皇長子,而并非楊蘸所說的是受皇後所派。”
裴瞻緩聲說道:“我實在找不出來皇後瞞着皇上暗中尋找皇長子的理由。帝後鹣鲽情深是有目共睹的,反倒燕王我不熟悉。”
梁郴贊同他的說法:“按照整個血案的結果來看,不但榮王府是輸家,廢太子也是輸家,如今唯一得利的就是燕王。
“皇長子身上最大的疑點就是,這麽多年他甯可流落在外也不願回到皇宮與父母相認,一定要解釋的話,皇宮之中有不利他的因素,是說得通的。”
裴瞻深吸氣:“原先我曾推測過,多年以來他不肯回宮,也不肯露面,是因爲廢太子已經向他舉起了刀。
“可是如今廢太子已經死了,帝後這麽多年一直都在等待與他相見也不是秘密,他無論如何也該露面了。”
“所以到如今爲止他還未露面,隻有兩個可能,一是他已經死了。二是他覺得露面還不安全。”
梁郴凝眉環臂,說完之後又提出了疑問:“可是當年皇長子離開皇後的時候,是在二十四年前,那個時候燕王還未出生,他一直到六年之後的盛元四年才出生,他竟有這麽深的城府,當太子這隻螳螂背後的黃雀?”
“這真是讓人不解之處。”裴瞻的眉頭越發皺緊了,“所以待會兒去太醫院,我們還應該弄清楚一個問題,那就是燕王宮中的侍衛,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出宮采辦藥材的。”
梁郴沉吟點頭。随後他拍了拍裴瞻的胳膊:“那就趕緊走吧。速戰速決!”
……
太醫院是個單獨的衙門。
林太醫今日不在,還好柳太醫當值。
裴瞻按照先前在皇後面前的說辭說明了來意,柳太醫就連忙起身去翻方子。
梁郴趁機到了另外一側存放病例的書架之下,裝作查看架子下的蘭花,目光搜尋起病曆上的名字來。
裴瞻以高大的身軀擋住了柳太醫的視線,裏面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唠着嗑。
“我記得從前我還在京城的時候,燕王殿下身子還沒這麽弱,後來這些年是怎麽搞的?”
柳太醫一面查找着方子一面說道:“裴将軍記性甚好。皇上和娘娘原本身子十分康健,因而所生下來的三個皇子體質都不差。
“就算燕王殿下生下來以後受了點罪,身子骨從前其實還算結實,無非是偶爾易感風寒而已。
“其實在殿下過了五六歲之後,體質也逐漸增強,風寒也感染的少了。
“誰料十二歲那年的七夕節,讓侍衛帶着去京城裏逛了一回花市,結果誤入了一座破廟,被破損的佛像吓到驚了原神。那一次足足病了三個月之久,後來雖然好了,卻也落下了咳喘之症。
“一直到現在,下官們想盡了辦法,卻也還是找不到法子根治。
“——哦,找到了!殿下常服的就是這幾味藥材,基本上都不成問題。隻是其中這一兩味,由于每年所得不多,裴将軍若有法子,那麽讓殿下多備下些也好。”
柳太醫指着方子上的兩味藥材說道。
裴瞻默算了一下:“殿下十二歲遭遇意外,那也就是在盛元十六年?是六年前?!”
世事總有如此之多的巧合,在血案破解之後的如今,竟然又冒出來一個“六年前”!
“正是。”柳太醫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那兩年真是發生了不少事。還好都過去了。”
裴瞻接過他提筆寫下來的兩味藥材,沒有再說話。
片刻之後出了太醫院。
這次路上誰也沒吭聲,一直到出了皇宮範圍,走在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時,彼此才對了一個眼神,然後齊齊打馬,朝着距離最近的梁府而去。
進了府門,梁郴就停在了影壁下說道:“找到了燕王最近的病例,沒有寫具體的病症名稱,但根據上述所列的藥材,的确是患有肝肺損傷之症。
“但是既然是受驚吓所引起的,按道理說不會導緻肝肺損傷,看來這件事情,很可能也是有貓膩的。”
裴瞻扶着劍在院子裏來回走了幾步,然後道:“這實在讓人不能理解。帝後都不是膽小懦弱之人。他們所生的皇長子,更是年少英勇。廢太子就算品德不行,膽識能力也還是有一斑。偏偏這個三皇子,連破廟裏的菩薩都能吓到。”
“看來這幾個皇子,的确都不簡單。”
梁郴的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了廢太子逼宮那日,坐在宮内欄杆上,微笑仰望着天空裏紙鸢的燕王的模樣。
“在朝臣們的眼裏,燕王一直都是那個被帝後所寵愛的幺子,這麽多年,他的确也一直生活在帝後的視線之内。
“我卻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悄然無聲的籌謀這一切?”
裴瞻停下步伐,咬咬下唇望着他,也是回不上話來。
……
就在裴瞻頭也不回地進宮去之後,傅真掉頭就把梁瑄抓住要送他回去。
梁瑄死活不幹,還一溜煙地跑到裴夫人面前賣乖,裴夫人本就心軟,哪裏受得了他這一番哄?竟然當下拍闆讓他住下來,而且祖孫倆還把傅真當成了透明人,當着他的面就有來有去地讨論起了吃的。
傅真悻悻回房。
繼續打算回甯家去。
等明日裴睦一回府,她就也去不成了,還得往後拖一日。
剛剛跨了門檻,張成就迎面過來了。
“少夫人!我師祖他老人家回來了!”
傅真一聽驚訝起來:“不是還要兩日嗎?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屬下也不知道哇!”張成拍起了大腿,“泰山館那邊小師弟剛剛跑過來送訊,說師祖他老人家是早上到的,剛剛洗漱完吃了茶飯就打發他過來請您!”
李老爺子提前到京,而且還能這麽着急忙活的,足見一路平安。傅真心裏當然高興。
但她這麽着急忙活,卻讓人摸不着頭腦了,就算是當初自己大方借了兩個掌櫃的給他去盤賬,肯定幫了他不少忙,可也用不着這麽急着找她回複此事。
到底出啥事兒了?
這麽想着她就趕緊讓張成去套車,二話不說朝着泰山館趕去。
這幾個月裏,傅真偶爾也會繞道從泰山館門前經過,有意無意替李儀看看鋪子。
不過沒她用武之地,武館裏一切如常,進出的人跟從前一樣多。
但是今日武館門前除了兩個守門的弟子之外卻沒有一個外人。
傅真下車步入,早早看到了他的武館子弟之刻迎上來引路。
“師祖他老人家已經等候将軍夫人多時,此刻正在裏頭吃茶呢!”
說完之後便有一人加快腳步入内,邊走已邊高聲通報起來:“将軍夫人來了!”
傅真也加快腳步,堪堪跨入了頭一次前來見老爺子時的後院門檻,一聲洪亮但是卻又帶着些嘶啞的聲音就響亮的傳了出來:
“丫頭!你怎麽才來?!”
緊接着眼前一陣風過,清瘦的老頭立刻出現在了眼前。
他睜大眼睛朝傅真打量了幾眼,然後就激動的說道:“可讓我老頭兒想死你了!”
傅真咧開了嘴,朝他一施禮:“多日不見了!老爺子這一去時日可不短,這一路上可好?!”
“好好好!”李儀連到了幾個好字,然後就忙不疊地說道:“多虧了你借給我的那兩個能幹的掌櫃,不出半個月,我那幾間鋪子,所有的賬就理清楚了,而且還重新開張了!如今都開始盈利了!”
“那就好!這是好事!”傅真随着他往屋裏走,一面問道,“既然早就辦妥了,爲什麽這麽久才回來?
“難道是那邊又遇到了什麽别的事情?”
“這還真讓你說對了!”李儀,歎了一口氣,回頭眼神示意弟子們在後看着門口,然後指了指屋裏頭說道,“我們進去說!”
屋裏頭早已經擺好了茶水,桌子上還擺着一個大大的包袱,另外地上還攤着幾個箱籠,這一看就是他窗外帶回來的行李。
也更加說明了老爺子這一趟尋找他是有多麽急切。
傅真問:“您莫非還沒有回府裏去?老太太可要着急了!”
“回了回了!”李儀擺手,然後隔着茶幾湊過來,壓聲道:“還記得我走之前,曾跟你說過,我接了一趟找人的镖麽?”
傅真心下一動:“當然記得!您找到了?”
“沒有。”李儀搖頭,但他又道:“但也不算完全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