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深夜,鼓角手奮起吃奶的力氣吹了一通長角,宣布一天結束了。守城的士卒換了一撥兒,但大多都是無精打采的縮在城頭女牆下,躲避着秋夜的寒意。奉天縣中隐約有幾處火堆,卻少有見到人影晃動。
要是乍一入城的人看到這個情景,還會以爲進到了一座死城裏,四下裏一片死氣沉沉。
挂在牆角的一輪弦月,投下了慘淡的白光,更添了一絲凄涼與冷清。
李世民衣不卸甲的在城頭帥帳裏來回踱步,眉頭時時緊鎖,若有所思。俱文珍垂頭立在一旁,眼珠子跟着李世民一起晃動,肚子裏時時發出一陣咕噜噜的聲響,然後咽下幾口口水。
從昨天起,俱文珍一共就隻吃了半個幹面饅頭,就着涼水吞下,還沒嘗到味道就沒了。此刻他隻感覺雙腿有些發軟,眼睛也似乎有些擡不起來了,困意十足。
李世民正深思得入神,不經意的瞟了俱文珍一眼,見他一副熊樣,有些不耐煩的道:“你去睡吧,不用伺候。”
俱文珍如蒙大赦,快挪了幾步進到帥帳旁邊的小帳蓬裏,整個人如同一具枯朽了的草木人,就朝旁邊的卧榻倒了下去,片刻就睡熟了。
李世民獨自一人在帥帳裏,睡意全無。信手撩起了帳篷的闱簾朝外看了看。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幾點燈火挂在城頭,一隊兵丁正有氣無力的排成了隊列,在城頭之上巡哨。帳篷外,就是鐵塔般的野詩良輔,腰上跨着一口大刀,正威猛凜凜不知疲倦昂然挺立着,守衛在帥帳之外。仿佛剛剛告别了山賊生涯當上了士兵,他還挺有新鮮感的,時時都是一本正經。
李世民看着野詩良輔雄壯的背影,不由得暗自一笑,心情也略略放松了一些。
眼下這軍中和縣城裏的氣氛很是有些不妙,仿佛這城池就要告破、所有人都會沒命一般,惶恐而又不安。這種氣氛就像是怪物一樣,奇怪的控制了所有人的心志。就連李世民自己也毫不例外的時時感覺到一陣絕望與焦躁。
所幸他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磨砺的人,少許的彷徨之後,總能回複過來,堅信大唐總能渡過這一次的危機轉危爲安。
那不知現在何方、何時才會出現的勤王之師……真是讓人望眼欲穿!
李世民回了帳中,略略活動了一下手腳,晃了晃脖子,倒在了卧榻之上,準備和衣而睡休息一下。剛剛磕上眼睑沒多久,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驚懼而恐慌的大叫——“叛軍!有叛軍!”
李世民仿佛彈簧一般的飛快跳起,眼睛裏精光悍露,一手抓起放在身邊的承影劍,快步朝帳外跨去!
昏沉的天幕下,赫然有成千上萬的火把林立在城牆外的空地上。城頭上的銅鍾已經砰砰的敲響,緊急而又慌亂。執槍挺刀士兵們既驚且慌的喘着粗氣,手忙腳亂的從女牆下爬了起來,列成了隊列。
李世民一手掀開帳篷布簾,迎頭碰上牆堵一般的野詩良輔,險些撞了個滿懷。
野詩良輔将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粗聲吼道:“殿下!那幫狗日的來了、來了!”
李世民眉頭一擰,沉聲喝道:“慌什麽!”
野詩良輔一愣:“俺……沒慌!俺就想現在沖下去,砍他百八十個腦袋,回來讓殿下解氣!”
李世民看了野詩良輔一眼,也不說話,提步朝前走去。野詩良輔愣了一愣,隻得将滿肚子的話吞了回去,一聲不吭的跟在李世民身後,到了城頭守兵的隊列之前。
野詩良輔心裏滿是有些憋悶。因爲這幾天以來,李世民幾乎沒跟他說過幾句話,其他的人更沒有幾個肯搭理他這個山賊出身的惡漢了,這讓他感覺自己似乎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透明人。其實他也知道,眼下事情極多極繁,貴爲皇子和三軍統率的舒王沒空搭理他這個粗人,也是自然。于是他就将這股子怨氣和悶氣,都撒到了那些叛軍們的頭上,時時就想着要砍幾個人氣來解氣。現在可好,總算是将這幫鳥人給“盼”來了。性如烈火的野詩良輔隻感覺自己一陣牙癢癢,恨不得就從這城頭之上跳下去,掄刀子跟那些狗賊拼命。
李世民走到城頭,凝神俯視下去。
黑夜之中,叛軍的戰陣離得二三百步之遠,看不清人臉。隻見火把林立,刀槍閃着寒光。叛軍的軍鼓号角,震天價的響起來,往來奔騰的戰馬,讓地面發出一陣隆隆的震響。
至少有兩萬人……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擰了擰眉頭,回頭看向自己身後的這批士兵。
這一千多人,個個一臉菜色、神色萎靡恐慌,看到眼前的大陣勢,明顯又被吓壞了。好些人的眼神已經變得迷離而又渙散,還有一些不停的吞咽着口水,神情緊張之極。不難想象,其他城頭的兵丁們,也大多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現在能活下來的人,都是百死遺生了,看多了戰友在自己身邊陣亡,更受夠了生不如死的等死的日子。
李世民很想如同當初一樣,鼓動一下這些人的戰意與激情,可他更清楚,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了。火上燒油,也隻能往有火苗的火堆上澆;如果隻剩一些莫須有的火星,那便隻會澆得熄了。
正當李世民尋思對策的時候,城頭之下突然喊聲大起,鼓聲大神作書吧。
叛軍,就這樣開始悍然攻城了!
李世民明顯的聽到,那群士兵當中有人發出了驚叫,然後發生了一陣騷動。他身邊的野詩良輔更是急得一跳,嚯的一下就拔出了刀來跑到了城牆邊,渾身都充滿了騰騰的殺意,就要去拼命。
可是李世民,仍然像當初一樣,一手握劍,一手支腰,如同一尊石佛一般的站立在那裏,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士兵們。
就如同,驚濤駭浪中傲然矗立的一杆鐵槍,巋然凜凜,沉寂如石。
一千多雙眼睛,頓時又都盯到了他的身上,看向了他那雙目光深遂而又神色蒼茫的眼睛。
很奇怪的,場面居然莫明其妙的安靜了下來。
二百多步之外的叛軍,正如同出匣的野狼,嗷嗷的朝城頭撲來。
城頭之上的千餘人,則是安靜的紋絲不動,仿佛那壓頂而來的泰山,都能僥幸避過一般。
很詭異的一幕。
幾乎沒有人,能夠預料到李世民說出了這樣的第一句話——“負了傷的兄弟,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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