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雷鳴,大雨傾盤。
深秋時節,居然也會有這樣的滂沱大雨,更何況是在關内這種地方。這個季節的時候本該是晴朗而幹燥的。西風從關外帶來的風沙,此時也完全沉澱在了雨水中,消失得寥無痕迹。眼下的這種情形,更像是夏日去而複返。若不是一股清冷的寒意隐隐透來,還真是會讓人有這樣錯覺。
奉天縣,一間低矮的瓦房内。屋檐角上的雨絲密如綢布,一個個驚雷滾滾而來,時時亮出的閃電,弄得人一陣心慌意亂。
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将床上一人的手臂放進被子裏,緊鎖着眉頭輕歎了一口氣,搖頭:“難過今晚。”
他旁邊的一個小太監頓時有些倉皇的急道:“不就是吐了一口血麽,有這麽嚴重?大人,你可得看仔細了啊!舒王殿下,可是先帝和當今聖上最喜愛的皇子,這萬一……”
“沒有萬一。”老人重重的哼了兩聲,也頗有些惆怅的說道:“是死定了。舒王曆來體弱,加上近幾日勞累過度。前番又在朱雀門前又受了那樣的驚吓……他的五髒六腑都被心火燒得衰竭了,就算是一個身強體壯的猛漢,也難免要受極重的内傷。再加上眼下這個奉天小縣已經被叛軍圍困,連進恭給皇帝的膳食也隻有糙米菜葉,給他治病的醫藥針石更是無從尋找,病竈積累達半月之久。哎!老夫也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大唐王室,又少一縷血脈了。你還是即刻回報陛下吧,奏請陛下盡早爲舒王殿下安排後事。看能不能找到一副像樣點的棺椁,讓舒王安然下葬。”
說罷,老人滿是疲憊的背起了一隻空蕩蕩的藥箱,蹒跚的走了。這幾日來,他已經見慣了這樣的生死,就算是皇子的死,也不是什麽新鮮的事情了。亂世之中,人命本就不如狗。更何況,就算是禦醫也隻能醫得了人,醫不了鬼。
躺在床上的這個舒王殿下,顯然馬上就要變成鬼了。
小太監輕歎了一口氣,站在一旁看着那個躺在床上的舒王,心裏喃喃想道:可憐啊!還隻有二十出頭麽,還那麽受皇帝的寵愛,居然就這樣早夭了。也難怪,在東都洛陽就被叛軍追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跑到長安來,又在朱雀門前親眼目睹了數十名大唐王親和他自己的一家人被叛軍斬首,姐妹和妻妾被**至死。本來身子骨就弱麽,這麽一折騰,還能有命?
‘嘣——嚓嚓!’一陣電閃雷鳴,窗紙上映上了樹木枝葉的光影,如同猙獰的魔爪,将小太監吓了一跳。身邊僅有這個半死之人,屋中那盞油燈又搖搖晃晃明滅不定,一陣陰影斑駁陸離。小太監突然沒來由的一陣心慌,汗毛都要倒豎了起來。
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冷顫,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殿、殿下歇着,小人去啓奏皇帝陛下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剛剛到了門邊,一隻腳還沒有踏出門檻,卻聽到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來人——”
一道閃電,緊接着一個驚雷落下,小太監吓得‘哇’聲一叫,突然一下跳了起來。待他驚慌的轉過身來,看着床上那個坐起的舒王,頓時驚恐的大聲号叫起來——“啊!”
“大膽!”床上之人一聲沉聲怒喝,居然中氣充盈,威嚴十足:“你是何人,居然敢在朕的寝宮……”說到一半,他卻突然止住不說話了。
他疑惑的舉目四下看了幾眼,眼下居然隻是一間破蔽的居室,擺設十足的寒酸,鼻間也隐隐有一股陰黴的味道。昏暗的屋頂蛛網重結,身上蓋的也是殘破的棉被,不由得皺起眉頭:“這是什麽地方?朕怎麽會在這裏?!”
小太監頓時驚駭的瞪大了眼睛,怯怯的朝床邊挪近了幾步,低聲嗫懦道:“殿下,你沒事吧?你……你怎麽能用這樣大逆不道的稱謂?幸好沒有旁人聽到,小人……小人估計也是一時被雷鳴驚了耳朵聽錯了。不過……殿下還是早早改口才是!”而且他感覺很奇怪,這舒王平常沒生病的時候,說話也如同蚊蚋一般的有氣無力,現在這人大病将死,卻能将話說得铿锵有力,而且隐隐透出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小太監細看了這個從床上坐起的舒王幾眼,突然感覺,他的眼神居然如同一把匕首一般,直直插進了自己心中。剛剛還病入膏肓形如死人的舒王,眼睛裏卻一陣流光溢彩,精光四射。而且他的表情……沉寂,穩重,威儀,厚重,還有一股高高在上傲視一切的凜然氣勢!
小太監頓時感覺一陣詭異,對眼前的情況完全的迷糊了,心下想道:莫非……這就是回光返照?這舒王,怎的像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
“你是何人?”
小太監聽到這四個字,沒來由的身子一陣發顫,不由自主的居然就想要跪倒下去。這個聲音……冷漠,低沉,宏遠,幽長,就算是當今皇帝,也沒能有這樣不容辯駁的莊重與威嚴。而且,他現在居然不認識我了,我可是他的近侍太監哪!
這、這舒王,必定是回光返照,介乎于人鬼之間了!
想到此處,小太監吓得哇嗚一叫,雙膝一軟就跪了下去,連珠炮似的磕起頭來喃喃叫道:“舒王恕罪、舒王恕罪啊!小、小人是您的近侍太監俱文珍呀,您不記得我了不要緊——啊,最好是不要記得!您安心的去吧,日後小人一定給您多燒香燭紙錢,将您高高的供奉起來!”
“放肆!!”坐在床上的“舒王”沉喝一聲,重重的擰了一下眉頭,龍目如柱帶些愠怒的逼視着趴跪在地上的俱文珍,轉念卻又疑惑的低吟了一聲:“你叫我——舒王?……”
他心中疑惑不解的想道:這個蠢貨般不怕死的小太監,居然如此大膽,敢咒我死,是嫌腦袋長得太結實了麽?還是,莫非我仍在夢中,眼前所見所聞皆是虛幻?
如果在夢中,眼前爲何又如此的真實清楚?連腹中的饑餓也這樣的真實?
舒王麽?我隻記得,我曾是秦王。
秦王,李世民。
爾後主宰大唐王朝、君臨九州天下的皇帝,李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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