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當日自有許多親友前來賀喬遷之喜,擺滿了四桌,至傍晚方散,虧得明月打發了幾個婆子和廚娘過來幫忙,不然秀姑非得累得直不起腰。》し
雖然累,但想到不必日日招呼串門的村民,秀姑便有了精神。
不過次日一早,她起得晚了些,迷糊中聽開疆歡快的聲音:“下雪了,下雪了!”
正欲睜開眼睛,已經起床并且去鋪子裏殺豬回來的張碩一手抱着小四,一手給她掖了掖被角,道:“時候早着呢,開疆今兒又不用上學,晚吃會飯無妨。你再睡一會兒,昨兒剩了不少菜和饅頭,一會子我熱熱就行。”
“大清早哪能吃得那麽油膩。”秀姑揉了揉眼睛,然後睜開,坐起身,起床的瞬間凍得打了個哆嗦,急急忙忙地一面穿衣,一面道:“再說剛搬家的第二天,怎能吃剩菜?橫豎天冷,留着中午吃,你和爹昨天喝了酒,我熬點小米粥,養胃。”
廚房按照家裏的格局所建,根據秀姑要求,稍微大了一點,家裏的鍋碗瓢盆等物都搬了過來,整整齊齊,幹幹淨淨,瞧着就讓人心裏覺得舒坦。
淘完小米倒進鍋裏,添了冷水,同時放上箅子,鋪上籠布,擠擠挨挨擺了十來個饅頭,剛合上鍋蓋,秀姑就見穿着棉襖棉褲的開疆坐在竈前,似模似樣地點火。他極愛玩火,奈何秀姑管得嚴,平時都不讓他碰火石和火折子,怕走了水,因此唯一能玩火的機會就是燒鍋。
見秀姑走進廚房裏間,似乎要準備菜色,開疆急忙問道:“娘,有沒有給我熱肘子?阿爺昨天特地給我留了一大碗肘子,可好吃了。”
剩菜都被秀姑鎖在裏間的紗櫃内,她隻留了幾道葷菜,火腿炖肘子、東坡肉、糖醋排骨、紅燒雞塊,除了肘子是老張留給開疆的整碗沒動,其他都是剩菜折合在一處,因是親友所食,又都沒病沒災,沒什麽可嫌棄的。
秀姑一面低頭切鹹菜,一面回答道:“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早上清淡些。肘子排骨肉都留給你晌午吃,早晚還是你的,急什麽?”
秀姑向來不縱容他的性子,瞧了他一眼就忙活起來。
鹹菜用油一炒,點綴着鮮紅的辣椒絲,看着就讓人食欲倍增。
除了辣椒絲炒鹹菜,秀姑又用五香粉炒了一盤花生米,淘洗過的花生米下油鍋翻炒,炒得差不多了竈下熄火,撒上五香粉和鹽,繼續和着花生米翻炒一會兒,香噴噴地出鍋,晾涼後香脆可口,大家都愛吃,昨晚桌上的花生米都被吃光了。
另外,又煮了六個雞蛋,一人一個。
吃不到肉的開疆扁扁嘴,甚是委屈,雖然爹是一家之主,但很多時候都是娘做主,反抗無用,唯有在飯桌上氣呼呼地向祖父告狀。
老張笑道:“小野豬乖,聽你娘的,瞧你娘把你們兄弟幾個養得多好。我和你爹都聽你娘的,你也得聽着,不然明兒你娘不炖肉給你吃,你可就得不償失了。”兒子孫子都讀書識字,老張偶爾也能說出幾句文绉绉的話。
“怎麽都得聽娘的話啊?小寶家和小清家就不是,都是他們的爹做主,小寶和小清說他們的爹是一家之主。爹,你也是一家之主,拿出點一家之主的威風。”開疆嘟嘟嘴,抱怨道,狠狠地挾了一筷子糖醋腌制的蒜薹。
秀姑和張碩相視一笑,秀姑開口道:“那你讓一家之主給你洗衣做飯吧。”
一想到一家之主的手藝,難以下咽,開疆立刻貢獻出自己的甜言蜜語:“娘,你肯定聽錯了,我說娘最厲害,所以娘是咱們家的一家之主。”
老張和張碩都跟着笑了起來。
秀姑道:“慣會甜嘴蜜舌,見風使舵,不知道是跟誰學的。”說着,和張碩一起喂各自懷裏抱着的小三、小四喝粥,兩個小的六個月時就能吃輔食了,現今快滿周歲,每天早上都能吃大半個雞蛋,須得父母将雞蛋搗碎了。
開疆吐吐舌頭,埋頭吃飯。
老張咽下嘴裏的食物,問張碩其他事情料理得如何了。
張碩道:“爹别擔心,我都弄好了。私塾的事情不用說,王童生管得來,老族長也看着呢,還有玉堂閑了也會過去。村裏沒多少事務,等到農忙收租的時候我再回村即可,平時也會回村看看,做到心裏有數。鋪子裏的生意爹就更不用擔心了,我已吩咐那幾個長工收了豬就送到城裏,在鋪子後面宰殺,别人看重我的手藝,我就不能讓人失望。剩下就是種暖棚菜,雖然嶽父家和玉堂家賺了錢,但村裏除了蘇葵家,隻有兩三家合夥蓋了一畝地的暖棚,我跟天瑞說好了,除了供應縣城裏大戶人家的菜蔬,其他就由他運往府城。”
當初起意時,張碩就想到了雲天瑞,他也做這些糧食菜蔬的生意。
蘇家和江家去年嘗到了甜頭,今年都多建了幾個暖棚,忙不過來就雇長短工,搬家前他才去看過,長勢很好,雲天瑞高興得很,當場就和種暖棚菜的幾家簽訂了契約。
娘家過得越來越好,秀姑也高興,供幾個孫子讀書,花銷可不小,如今蘇葵的兒子也讀書了,雖然蘇葵早早地過繼出去了,但和蘇大郎兄弟之間情分卻好,兩家父母和妯娌亦十分親密,蘇大嫂并不埋怨公婆偶爾幫襯蘇葵的行爲。
聽到暖棚菜幾個字,開疆嚷道:“我要吃韭菜盒子。”
拍拍他的腦袋,秀姑笑道:“什麽時候見了你舅舅,問你舅舅要現割的韭菜,放點炒雞蛋和馓子,再放點蝦皮,鮮得讓你連舌頭都吞下去。”
開疆聽了,心滿意足地捧着碗喝粥。
張碩又和老張說了些已經處理好的事情,便是沒料理的也都安排好了,老張聽得不住點頭,古銅色臉膛上皺紋掩不住洋溢着喜氣的笑容,以及透出來的精神抖擻。心滿意足了,老張覺得自己不枉此生,眼下就盼着三個小孫子成才。
飯後,他去鋪子裏,開疆高高興興地跟了去,張碩和秀姑則在家裏看孩子盤賬。
每開銷一筆大支出,秀姑都會細細地記在賬上,這幾個月家裏花了不少錢,磚瓦木石、糯米、三合土、家具、工錢等,再加上前些日子和昨日的酒席,加起來足足花了三百多兩,不過在縣城裏建一套萬年不壞的宅子,總是讓人喜悅滿懷。而且在花錢的時候,鋪子卻在賺錢,抵過開銷後仍有不少錢進賬。
他們也收到了不少禮,多是花瓶茗碗和碗筷盤碟等用得着的東西。
一一清點記下來,将東西擺到該擺的地方,剩下擺不完的收起來,張碩把一對聯珠瓶放在梳妝台上,回頭瞅着秀姑道:“如今不在村裏了,你用不着事事謹慎,怕人說閑話。前兒收拾東西時有幾匹綢緞我瞧着極好,你做兩件新衣裳穿。還有前些年人家送你的紅鬥篷,好看得不得了,你也該拿出來穿了,省得壓在箱子底黴壞了。”
秀姑将賬冊收進抽屜裏,轉身嗔道:“都多大年紀了,還說這些話!”其實她也喜歡鮮豔的顔色,自己的年紀在當世算是中年,但在前世,卻依舊年輕。
而且,她心态好,本身保養得也好。
女爲悅己者容,誰不喜歡打扮得漂漂亮亮?
張碩笑嘻嘻地道:“在我眼裏,你和當初咱們拜堂時一模一樣,又嬌又嫩,誰見了你不說你才二十來歲?二十來歲的小媳婦,就該穿得鮮豔才好看,那套瑪瑙的首飾也好看,紅豔豔的,該拿出來戴了。哎喲喲,我說小四,你快松手,手勁咋這麽大。”不知何時,小四爬到他身上,手裏正揪着他的頭發用力往下拽。
小三躺在床上咧嘴笑。
秀姑嫌他懶,硬是把他撈起來架着學走路。
張碩不肯罷休,他喜歡看妻子打扮得鮮豔妩媚模樣,自己打開櫃子箱子,找出幾件顔色鮮豔絢麗的衣裳。秀姑拗不過他,隻得道:“行了,行了,我明兒穿給你看,也不知道你怎麽就這麽倔。雖說衣裳年年都拿出來晾了,上身前總要漿洗一番。”
聽了這話,張碩方罷手。
将他拿出來的衣裳重新放回箱子裏,秀姑拿出繡活,紮了幾針。
“做針線活累眼睛,家裏一日過得比一日好,早說不讓你做這些了,你偏做,你也不是年輕時候了,仔細上了年紀,腰酸背痛眼睛疼。”張碩不斷重複先前的說法。
秀姑一面繡花,一面道:“李淑人想了幾年的百花齊放帳子,總要繡完了才好,這回咱們搬家,銀珠來送禮,也有李淑人給的一份,我心裏都記着,我生平最不喜欠人情。況且我一天才做一個時辰的針線活兒,中途歇息好幾回,哪裏就累着了?剛剛你還說我是二十來歲的小媳婦兒,怎麽才一會兒就說我不是年輕時候了?”
張碩啞口無言。
說不過妻子,張碩隻好去院裏門口掃雪,以免老父妻兒出入滑倒。
外頭雪下得極大,紛紛揚揚,好似鵝毛一般,天地間銀白一片,張碩披戴着鬥笠蓑衣,揮舞着細竹紮的大掃把,才掃完一片地,一會子又積了一寸厚,他索性将掃帚扔在西廂房屋檐下,忽聽門外有人叩門,忙去打開,卻見蘇大郎和江玉堂站在門外。
他們二人約着一起進城送菜,路上好相互幫襯,各家大戶人家和雲家鋪子裏都已經先送過去了,回來時将留給秀姑家的菜送過來。
張碩忙請他們進屋。
秀姑抱着小四從卧室出來,看着張碩迎他們進堂屋,忙忙地将小四塞給張碩,沏了滾滾的熱茶,又往火盆裏扔了幾塊炭,同時扔了幾塊陳皮,溢出一股清香。
“大哥,玉堂,你們好不容易才種出來的菜,别天天給我們送了,留着賣出去,一斤菜蔬能賣好些大錢。冬天裏,我們家不大常吃這些不是當季的菜蔬,搬家的時候,從地窖裏挖了不少白菜蘿蔔帶過來,一時半會都吃不完。”
蘇大郎笑呵呵地回答妹子道:“我知道你不吃,但阿碩爺們幾個吃。”
秀姑無奈。
江玉堂笑了一聲,低聲跟張碩說了些事情,中午沒留下,就和蘇大郎匆匆回村了。今日江逸和開疆一樣不用上學,他也不用等到晚上接孩子一起回去。
開疆和江逸是五日一休,次日上學時,耿李書院卻放假了。
今日正是十一月初九。
老張正要回村一趟,駕車把滿倉兄弟兩個送回去,壯壯則有同窗來請,說是以文會友。本來也請了滿倉,隻是滿倉急着回家幫父母幹活,且又有兩個兄弟,便婉拒了。
壯壯跟父母說了一聲,忙忙地換了一身八成新的棉袍,披着棉鬥篷意欲出門。
秀姑叫住他,遞給他一個繡得極其精美的荷包,道:“你年紀大了,身上哪能不帶幾個錢,以後我都會留意這些,忘記了你就提醒我問我要。這個荷包裏頭裝了些散碎銀子,結賬别淨讓别人結,隻是喝酒容易誤事,酒卻不許多吃了。”
壯壯謝過,大步出門。
不想,沒到晌午壯壯就回來了,一臉怒色。
秀姑詫異道:“怎麽了?壯壯,誰給你委屈受了。”
“娘!”壯壯委屈地扯着她的衣袖,像小時候一樣,氣沖沖地道:“我以爲是以文會友,隻是沒想到卻險些被人算計,下回再不和那些人出去了,幸虧我記得娘的囑咐,哪怕他們一個個都敬酒,我也隻是沾了沾唇,不然真不知道該如何解決。”
秀姑吓了一跳,忙問怎麽一回事。
經壯壯說完,她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過了年,壯壯才滿十五歲,按照當下虛歲算年紀的話,就是成丁的十六歲了,他模樣好,才氣高,年紀輕輕就中了秀才,自然有不少人家意欲招他和滿倉爲婿。
在沒搬進城裏之前,秀姑天天都能見到田氏和珍珠。
秀姑雖然知道珍珠并無過錯,皆是黃家教養所緻,裹腳也是黃家的決定,可悲可憐,但是她自己養得細皮嫩肉,卻對親娘的辛苦勞作冷眼旁觀,秀姑不願意娶這樣的媳婦進門,明裏暗裏拒絕了許多次,偏生人家就是不肯罷休,就是盯上了壯壯。
黃家是黃家村一霸,也曾讀書識字,交遊廣闊,見張家咬死了不松口,就動了歪心思。
壯壯氣呼呼地道:“真是氣死我了。起先在酒席上見到黃珍珠的哥哥,叫黃金寶,他也在書院裏讀書,曾和同窗一起小聚過,我并沒有在意。哪知酒過三巡,黃金寶喝多了,非要我陪他一起去解手,又有不少人起哄。我推辭不過,就留了一個心眼,悄悄示意林瑜和他哥哥林瑾哥哥幫忙,蹑手蹑腳地跟在了後頭。”
秀姑暗暗點頭,虧得如此,壯壯才沒叫黃家算計了。
剛下樓到了後院門前,就見黃珍珠沖了出來,直往壯壯懷裏鑽。她裹着一雙小腳,走路如弱柳扶風,這時動作卻那麽迅速而精準,壯壯懷疑她早就在門後等着了。
别看壯壯身形清瘦,可是他從小就跟張碩學拳腳,當即躲開了,并沒有伸手扶她。
珍珠沖得太快,沒撞到壯壯懷裏,自然就栽倒在地了。
“他們家一直不依不饒的,我早煩了,雖然知道都是黃家和大張裏長的安排,但是黃珍珠明知不妥卻依舊遵從,可見品行亦不如何好。”壯壯一臉厭惡,“咱家是早就拒絕了,他們這樣算計,真是讓我恨得咬牙切齒。倘若我沒有留個心眼子,叫上了林瑜和林瑾哥哥,倘若我身手不好,碰到了黃珍珠,豈不是要娶她爲妻?饒是這麽着,黃金寶還嚷嚷着說我輕薄了他妹妹,他說這話時沒看到跟在後面的林瑜和林瑾哥哥,當時後院也沒别人。”
顯然,他們是計劃好了一切,酒樓後院竟然沒有其他人,不就是想着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他們都能一口咬定發生了嗎?畢竟沒有哪個女孩子願意破壞自己的名聲。黃金寶嚷嚷時,已引了許多人圍觀,甚至黃道富也從酒樓裏出來,伸手就要抓着壯壯的衣襟讓他負責。
林瑾和林瑜算得上是官宦人家的公子,一見即明,上前作證才讓壯壯脫身。
秀姑真沒想到黃家居然這麽豁得出,竟然想出這樣的惡毒之計,想讓壯壯就犯。想到這裏,秀姑冷笑一聲,安慰壯壯道:“别惱了,便是你被算計了,咱家也不會娶這樣的媳婦。”
壯壯喜道:“娘,真的?咱家不怕壞了名聲?”
秀姑淡淡地道:“他們家都不顧自己女兒的名聲,咱們怕什麽?橫豎你是男子,這點子事情對你沒有一點兒妨礙。我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這種事,若是因這些事就委屈你娶親,咱們家哪有一點兒骨氣?讓他們如意,豈不是讓别人也如此效仿?”
“要是黃珍珠以死威脅呢?”壯壯最害怕的就是這件事。
“便是死,也不是我們害的,我們用不着滿懷愧疚。”秀姑冷冷地道。說真的,她最煩這種先用名節算計男方、然後又以死威脅的行爲,好笑的是被威脅的男方明明無辜,居然不得不忍氣吞聲,答應娶算計自己的女人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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