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裏長和田氏夫妻二人怎麽想,秀姑多少能猜出幾分,許多人家說親不就是先看家底爲人嗎?别看壯壯年紀小,但是他讀書上學,模樣又俊,倒真成了一個香饽饽,順着田氏起的頭,不少婦人都笑說要與秀姑家結親。
誰不知道凡是正經上學堂學習四書五經的人都是沖着科舉去?哪怕是中了秀才也足以得到全村人的敬重,别說周舉人中舉人時的盛況了。張裏長的兒子孫子哪個沒上過學?年年參加考試隻是沒考中。張家明顯要供壯壯考科舉,他們家底比周家厚實,絕對供得起,壯壯又比周舉人聰明伶俐,等他中了秀才舉人,自己就是秀才舉人老爺的丈母娘了。
轉頭見遠處壯壯和滿倉糧山一起蹲着挖野荠菜,在滿倉和糧山的襯托下,愈發顯得壯壯有一種與衆不同的俊秀非凡,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秉着趕早不趕晚的心态,言語之間難免就帶了出來,就怕被别人搶了先。
秀姑啼笑皆非,好端端地來挖野荠菜,怎麽就盯上壯壯的親事了?
風将她們的話吹散,隻言片語落入滿倉和壯壯耳内,在糧山的懵懂中,滿倉以蹲着的姿勢挪到壯壯身邊,悄聲笑道:“你聽到了沒有?”
壯壯哼了一聲,低聲答道:“聽到又怎樣?我才不理他們,以後我要娶一個像娘的媳婦。”
他們隻有十歲左右,卻已經很明白媳婦的含義。
“嗯,姑姑是最好的,誰都比不上。”滿倉點頭贊同,胳膊搭在滿倉肩上,嘴巴湊在他耳畔道:“我見過珍珠,她家和我姥爺家相鄰,早早就裹了腳,嬌滴滴的一點重活不能幹,全是她娘她嬸子和她嫂子們幹活,走路都走不快。”
“太、祖皇帝破除了很多陋習,其中就有裹腳這一條,說裹腳是殘害女子的行爲,因此不允許女孩子裹腳,他們家怎麽還這麽做?”壯壯眼裏閃過一抹不喜。
“不知道,他們家有陋習,咱們要避而遠之。”
“對!”最重要的是,他想讀書,好好讀書,才不要在這時候說親。
有人在秀姑跟前提,自然有人在老張和張碩跟前說。
晌午包餃子時,秀姑擀餃子皮時提及此事。
“前兒遇見大張裏長,他也跟我提過,我沒應。媳婦,你不用放在心上,他們沖着什麽來咱們心裏跟明鏡似的,不應就行了,誰家這麽早給孩子說親?他們看中壯壯,我可沒看中他們家的外孫女。下回再有人問,你就說我的話,壯壯十八歲後說親。”張碩強硬地說道,他和老張二人包餃子,家家戶戶的爺們都會包餃子,他們手勁大,餃子一捏即合。
擀完一劑面的餃子皮,秀姑拿起另外一塊面,一邊揉面一邊驚訝地道:“十八歲?”
村裏說親不在早,可是很少這麽晚。
不過,以秀姑來看,十八歲的年紀正好,再過二年弱冠,性情是好是歹基本上定下來了,而且也能擔得起一家之主的責任。
張碩嗯了一聲,“十八歲,壯壯是男孩子,隻要他有本事,能考個功名回來,再晚幾年說親都沒有妨礙。我想讓他十五歲開始參加考試,十八二十歲若能考上秀才,說親就容易了,說不定還能說一門好親事。若是中不了,大張裏長家的外孫女就更不合适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遠路都走不得,出門坐車,如何過好日子?就算壯壯十八歲中了秀才,十八歲後在中舉人進士之前都得自己養活自己。”
他說過的話算數,壯壯十八歲後他就放手,讓壯壯自力更生。
對于壯壯,他早有謀劃。
秀姑笑道:“到了那時候,想把女兒嫁給咱家壯壯的人雖然依然很多,卻不會像今日這般趨之若鹜了。你的想法我極贊同,咱們壯壯讀好書上好學有了本事再說親,同時細細查訪女家的爲人處世和模樣性格等等,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
家和萬事興,她不會做惡婆婆,也不想娶進惡媳婦,無論是壯壯未來的妻子,還是自己小野豬未來的妻子,她都希望是個善良敦厚的女子。
“壯壯娘,你和阿碩說得都有道理,就這麽決定。”
老張非常贊同家有賢妻男人不遭橫事這句話,兩個兒媳婦哪個沒仔細打聽明白了才求親?大張裏長和他老婆說話就太唐突了,幸虧兩個孩子年紀小,如果是十四五歲該說親的年紀,田氏當衆這麽一說,他家壯壯無礙,珍珠的名聲卻沒了。
他說話的時候沒留心,手裏餃子皮上的餃子餡不小心放得有點多了,連忙拿筷子挑出來一點,誰知湯汁仍然沾上了餃子皮的邊緣,皮上沾了油,捏合時就不太容易粘合,怕餃子下鍋時爛掉,老張順着捏合的餃子邊緣用力捏出一溜花。
滿滿兩蓋簾的餃子,夾雜着十幾個捏了花邊的餃子。
下鍋後,燒開翻滾,等到續了兩次冷水,攪拌兩圈後再燒開,餃子爛了好幾個,片刻之間,水面浮上一層油花,湯色漸變爲淡綠。
秀姑不喜歡吃爛餃子,張碩就把爛餃子都撈到自己碗裏。
小野豬坐在母親的懷裏,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見大家吃得香,他蠢蠢欲動,冷不防地伸手去扒母親跟前的碗,啊啊大叫,表示對自己的鴿子蛋羹十分不滿。
“壯壯娘,你嚼一點餃子給他吃,瞧小野豬的饞樣。”老張心疼孫子,當即開口。
小野豬可以吃一些米粥、肉糜、蛋羹、蔬菜等物了,秀姑答應一聲,咬開一個餃子,在餃子湯裏涮了涮,涮掉餃子餡裏的鹽分,然後嚼成爛糊,渡到小野豬嘴裏。
小野豬吧唧吧唧幾聲,迅速咽下口裏的食物,然後張大了嘴巴等秀姑投喂。
“喲,你還吃呀?”秀姑又嚼了小半個小餃子喂給他,隻見胖小子高興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後世很多人說大人嚼爛了的食物喂給小孩很不衛生,但是在沒有榨汁機一類工具的情況下,許多大人依然這樣給孩子喂食,在山村之中随處可見。
小野豬還想繼續吃,想到他之前吃了不少鴿子蛋羹,秀姑就不肯喂他了。
得不到滿足,小野豬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
壯壯瞅了瞅自己碗裏剩下的幾個餃子,小聲道:“娘,小野豬餓得哭了,我把餃子省下來給他吃。”小野豬哭得真傷心啊,他都能看到小野豬紅紅的咽喉了。
“壯壯你自己吃,别管你弟弟,他吃了鴿子蛋羹,又吃了大半個餃子,再吃就撐壞了。爹,阿碩,你們慢慢吃,我吃飽了。”秀姑朝壯壯微微一笑,見小野豬哭得直打嗝,手還伸向飯桌,不得不抱着他離桌。
離開飯桌,眼前沒了食物,加上她溫柔地給小野豬順氣,小野豬慢慢止住了哭聲。
小孩子就這樣,愛哭愛鬧,哭鬧的時候叫人頭疼不已,恨不得在他屁股上拍兩巴掌,但是小孩子記憶力不強,忘掉之前發生的事情,很快就可以哄好。
見到壯壯吃過飯遞來精巧的布老虎,小野豬抓在手裏,破涕爲笑。
“叫哥哥,小野豬叫哥哥,叫哥哥啊!”壯壯教他說話,卻隻得到懵懂回視。
壯壯洩氣地道:“娘,小野豬什麽時候才會說話?小野豬,你快點叫哥哥啊!”小野豬真是越長越像爹了,就是臉胖了一點,皮膚白了一點,壯壯摸着下巴打量弟弟,見弟弟扔掉布老虎朝自己伸手,他趕緊笑嘻嘻地接在懷裏,一起去院子裏曬太陽。
壯壯很羨慕祖父和父親的古銅色皮膚,自己總是曬不黑,他聽到有人叫自己小白臉。
秀姑和張碩收拾完廚房,午後又去地裏挖了兩籃子野荠菜。
上回幾樣鹹菜腌菜蔬菜換得了李家三姑奶奶那麽多東西,現在有野荠菜吃,張碩第二天進城後就把野荠菜給了瑞兒,托他謝李家三姑奶奶,瑞兒會意。
在城裏這幾日,張碩打聽到李家三姑奶奶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揮金如土,乃是有本而來,她是兩淮鹽商的遺孀。鹽商之富,甲于天下,其生活之奢靡也是人盡皆知。李老爺當時在江南做綢緞生意,李家三姑奶奶嫁給了耿姓鹽商,她無兒無女,卻獨得耿姓鹽商一心一意。
耿姓鹽商富甲一方,乃是赫赫有名的大鹽商,李家三姑奶奶膽子大,派人跟着朝廷的船隊出海,賺了無數财富,她的嫁妝和私房錢勝過娘家不知多少倍。
榮賊薛賊叛亂時,李家三姑奶奶夫婦捐出五十萬石糧草、二十萬件棉衣和無數藥材給朝廷,打仗的一年裏,凡是夫婦二人名下田莊裏的糧食牲畜家禽等留下自己一家食用,其他的和手裏的鹽全部都捐了出來,按此時價格就值十萬兩銀子,戰亂時得翻十倍。
耿姓鹽商和李家三姑奶奶立下了大功,戰後朝廷有所封賞,減其賦稅、準其着绫羅佩珠玉用金銀器皿,耿姓鹽商身上也有六品的官銜兒,李家三姑奶奶有六品的敕命。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前耿姓鹽商重病将死,考慮到自己的家業妻子得不到絲毫,他又不喜族中叔伯兄弟子侄,素來不和,因此在臨死前全數捐給了朝廷,指明給定北侯坐鎮在江南的軍隊做軍饷之用,隻求一件事,那就是庇佑他妻子的平安,莫讓族人欺淩。
當今聖上樂意之至,命定北侯接收其遺産逾上千萬兩,另外又命禮部拟旨,賞了一個三品的诰命給李家三姑奶奶,還賜了一塊積善之家的匾額,禦筆親題。
李家三姑奶奶自夫君死後傷心過度,一度心灰意冷有了此殘生之意,直至耿氏族人觊觎她的财富才令她振作,搬回娘家的原籍桐城,和祖母、娘親、大嫂一起過日子。李老爺做生意,一年到頭有大半年不在桐城,哥哥李秀才和侄子們在江南的書院讀書,隻有考試時才回原籍,最近一年因李家三姑奶奶齊聚一堂,打算等過了年祖孫三代再遠赴江南。
李家三姑奶奶住在李家,除了管事媳婦銀珠,日常費用都不和李家混在一起,她今年三十六歲,無夫無子,手裏隻剩下錢和生意了,故而揮霍一如從前。
張碩告訴秀姑時,秀姑佩服不已。
王老太太和李家三姑奶奶這樣的人物,自己一輩子拍馬不及。
雖然瑞兒和祥兒說起李家三姑奶奶的生活讓人覺得豪奢異常,但是細細一想,就會察覺到李家三姑奶奶的豪奢并不是很離譜。
她回娘家帶了一百多個仆役,洪災瘟疫中死了二三十個,現在仍有七八十人,雞鴨魚肉很容易就被解決。金鍋玉碗銀铫子除了玉碗損壞後無法使用,金鍋和銀铫子都可以回收重新打造,不可能每天換新的,以李家姑奶奶的豪富,金鍋玉碗銀铫子并不算離譜。绫羅綢緞絲綿給貓狗做窩就更加算不上奢侈了,用粗布棉花才不合适吧?至于牛奶洗澡,應該不是純牛奶,牛奶和水需要按一定的比例勾兌,不然很腥很稠無法洗澡,以李家三姑奶奶的财力完全負擔得起,說不定她不僅用牛奶,還用羊奶呢!
李家三姑奶奶的生活方式充滿了暴發新榮之家的氣息,但和一些鹽商相比又遜色許多。
秀姑聽說過許多鹽商鬥富的事迹,绫羅鋪地,綢緞纏繞枝頭做花卉枝葉,站在高處抛灑金箔,那種金箔是黃金打出來的金箔,而且舉行什麽比醜之賽,最醜者可得千金之賞等等。爲了讓自己變醜,很多人都用醬油抹臉在烈日下曝曬。
鬥富的方式,匪夷所思。
富人愈富,窮人愈窮,目前就是這樣。
張碩雖是農人,卻懂得把握住每一次的機遇,富人吃膩了雞鴨魚肉就會想着清粥小菜,李家三姑奶奶吃了廚房裏送上來的野荠菜餡小餃兒,滿口清香,果然十分喜歡。
得知是瑞兒結拜大哥家孝敬的新鮮野荠菜,李家三姑奶奶問明瑞兒結拜大哥平時以屠宰爲生,當即道:“怪不得這些日子我在太太那裏吃飯覺得肉比從前好吃,原來換了屠夫。咱們家屠宰的下人,手藝越發不如從前了,我一吃就吃出來了。咱們院子裏四五十人,再加外頭的家丁護院二三十,一天殺一頭豬宰一頭羊,就交給瑞兒的結拜大哥屠宰。”
李家三姑奶奶吃盡了山珍海味,味覺靈敏,早就察覺到近幾日肉質比從前鮮美。
她不在乎錢,也不是一味圖享樂的人,直接讓銀珠一天給張碩一吊錢的工錢,若是增添豬羊宰殺的數目,就另外再給工錢,每頭豬每隻羊五百文,并告訴張碩,以後有什麽新鮮的鄉野菜蔬瓜果盡管送來,少不了他的好處。
原本管屠宰的兩個屠夫是李家的下人,幹這份活計是那份月錢,不幹依然是領那份月錢,并沒有多一文錢,廚房裏的油水他們摸不到,聞得三姑奶奶不需要他殺豬宰羊,他們二人樂得輕松,隻管宰殺小廚房裏的雞鴨鵝魚等。
張家上下則是喜出望外,一天淨賺一千五百文,比從前殺豬賣肉強多了,算上賣掉的下水和羊皮,兩吊錢就到手了。
光靠殺豬賣肉并不是長久之計,一旦李家不讓張碩殺豬了,就等于斷了這條路。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秀姑就想得多了些。
張碩安慰道:“這些都是額外得到的好處,能得多少就是多少,何必考慮那麽長遠?等一二年後咱們這裏複了元氣,我依然收豬殺豬。”他想得開,對于李家這樣大戶人家的生意,能做多久就做多久,沒了雖然可惜,卻不至于一蹶不振。
“咱們該想個長久的營生才好,一時有一時無,叫人焦心。”
張碩笑了笑,“咱們平民百姓除了種地,能有什麽長久的營生?買地賃于佃農,咱們手裏的錢确實夠買不少地,但是買了地之後呢?無權無勢,面對想買地的權貴,未必能保住自己手裏的地,阿超趕着賣地就是因爲有大戶人家的管事看中了他那塊地,意欲強買隻是咱們先發制人才沒出事,這也是咱們家沒有多買地的緣故。經商倒是一門賺錢的營生,獲利無數,可是我卻不想一年到頭在外頭奔波,留着你們老幼婦孺在家中。”
秀姑猛地想到那一年張碩出遠門,李家接了太太回來侍奉老太太,李老爺便在江南納了所謂的平妻,主管内宅,連忙搖頭道:“不經商,咱們不經商。經商雖然能獲利,但是孩子走科舉之路,日後定有人拿士農工商來論他出身。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出遠門不在家。”
小富即安,她很滿意目前的生活。
張碩莞爾一笑,他沒有什麽雄心壯志,隻想和老婆孩子過平靜日子,柔情蜜意頓時溢滿二人之間,忽見滿倉氣喘籲籲地跑來,彎腰扶着膝蓋,大聲道:“姑姑,姑父,我爹叫你們趕緊去我們家,老太快不行了。”
他口裏的老太正是老蘇頭。
張碩和秀姑大吃一驚,前者心中卻很平靜,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蘇頭今年正是七十三,原以爲他能跨過去這個坎兒,沒想到仍然不行了。
七十三,是村中少有的高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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