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裏沒有莊稼,家中卻有足夠的口糧,各處的災情并不算大,至少沒有發生百姓流離失所并因饑餓而死的慘事,最嚴重的災情就是不少茅草屋被積雪壓塌了屋頂,有不少人在睡夢中或是被砸傷,或是被砸死,家中舉起了白幡。
每逢雪天,勤快的百姓早起掃雪,臨睡掃雪,其中就包括屋頂的積雪。
得知這個消息後,張碩立刻交代村民一番,以防萬一。
在其位謀其政,張碩非常用心。
這日張碩從城裏回來,才把羊皮交給老張,就聽秀姑說道:“我娘一早打發滿倉來告訴我,三叔家的屋頂昨兒夜裏塌了一大塊,大塊的積雪連着茅草凍在一起掉了下來,砸傷了三叔的腿,吃過午飯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他。”
以三叔的性子,肯定不會留飯,所以秀姑不打算早上去。
村裏除了自己家和江家房舍無損,磚瓦房沒了屋頂,其他人家的房舍都是災後重新構築,屋頂多數覆以茅草,粗木作梁倒好,梁木略差些,就禁不住冰雪之重。
三叔家的堂弟除了死去的蘇大偉,其他人頗勤快,可惜冰雪凍住沒有掃下來,遭了秧。
“行,你瞧帶點啥東西,别空手。”張碩解開舊鬥篷挂在衣架子上,把今天得的工錢和賣豬下水得的錢交給秀姑,市面上啥都貴,豬下水賣了兩百多個大錢,工錢是五百錢,并非瑞兒所說的千兒八百錢,算下來殺一頭豬或者宰一隻羊是兩百多錢,和他從前的工錢一樣,中間的幾百錢油水自然進了送豬羊的小厮囊中。
秀姑記了賬,将錢扔進床尾的箱子裏,道:“東西早準備好了。”
兩斤果子、兩斤糖和二十個雞蛋,足矣。
張碩扶着小野豬學步,問道:“三叔受傷了,三嬸沒傷着?”他們家就三間茅草屋,蘇偉夫妻住了西間,蘇老三夫妻倆不可能分房睡,屋頂塌了哪能隻砸一個人。
“沒傷着,屋塌時三嬸不在家。”秀姑歎氣,“翠姑手裏有錢,買了木柴和炭,洪災後修繕過的磚瓦房又結實,三嬸才入冬就住在翠姑家裏了。三叔也想住到翠姑家,畢竟翠姑母子兩個吃得有油水,家裏又暖和。不料翠姑不同意,就連三嬸也隻能在她家裏住,她不會一日三餐地管飯。三叔三嬸管不住她,隻能妥協。”翠姑越來越精明,越來越果斷了。
蘇老三這對夫妻讓人不知道說什麽好了,聽秀姑說蘇老三受傷後三嬸也沒回家伺候,全靠兒子兒媳裏外張羅,張碩搖了搖頭,無話可說。
臨去前老張遞了個大包袱給張碩,對秀姑說道:“這些日子攢的幾張羊皮,粗粗硝制了一番,你拿娘家叫你阿爺再晾些日子,今天沒硝的也拿回去叫你阿爺弄,然後讓你娘給家裏人做件坎肩。”自己一家五口有四口都有好皮子做的衣裳,用不到這幾張老羊皮。
“爹留着送咱家的叔伯吧,我阿爺有羊皮襖穿。”秀姑忙道,哪能什麽東西都給娘家。
老張仰着頭,不讓懷裏抱着的小野豬揪自己的胡子,說道:“給人,他們不得說咱家如何如何富裕了?又該想着咱家怎麽怎麽紅火了,肯定會惹來麻煩。你們三嬸子天天來借柴禾我說不夠燒他們還不肯罷休,我都煩了。明兒叫阿碩得了羊皮直接賣幾個錢回來。”
他原想給沈童生一張羊皮讓寡婦給他做襖,誰知卻聽到沈童生在背後罵自己兒子,老張立刻就不打算給他了。下大雪後自己兒子光給他掃屋頂的雪就掃了好幾回,哪知竟然這般沒良心說自己兒子的不是。和寡婦過日子的沈童生壓根不知自己一張臭嘴說沒了老羊皮。
秀姑聽了,便不再推辭了。
蘇母歡喜不已,她正爲此發愁,家裏人穿的本是舊棉衣,今年的雪極大,下得又頻繁,舊衣不足以禦寒,有了羊皮做坎肩貼身穿着,外面再穿棉襖,比單穿棉襖暖和多了。
羊皮晾好後,蘇母感慨萬千。
女兒再嫁前家裏就得了不少濟,出嫁後更是沒少往娘家送東西,偏偏自己家裏沒什麽東西是女兒家裏缺的,想給都無從給起。
“從你三叔家出來再來家裏一趟,你大嫂發了不少豆芽,你帶一籃子回去。”
“好,整日蘿蔔白菜吃膩了,我正打算發豆芽,大嫂既然弄了,我就過些日子再發,到時候叫壯壯給娘送一點。”豆芽炒肉或者燴雞都是美味。冬天雖然缺少新鮮的菜蔬,但是勞動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韭黃、蒜黃、黃綠豆芽,凡是有條件的人家都會自己弄,壓根不用買。買菜吃的大多都是城裏人,村裏百姓都是自給自足。
張碩和秀姑去蘇老三家探病,蘇老三拉着張碩就訴苦,眼淚吧嗒掉。
“秀姑她女婿,你叔我苦哇!被子薄,縮頭縮腦地睡到了二半夜,好不容易焐熱了被窩,哪知上頭掉下一大坨冰塊,砸得我哭爹喊娘!這不,就躺在床上不能動了,都說養兒防老,你兄弟一口肉不給我買,連城裏的大夫都不給我請,隻請沙頭村的赤腳大夫。”
一旁的蘇偉翻了個白眼,一聲不吭。
聽不到張碩接話,蘇老三自顧自地道:“秀姑她女婿,聽說你又進城做生意了,日子過得紅火,明兒給我捎一塊肉回來可好?”作爲侄女婿,他總不好問自己要錢吧?
蘇老三想得很好,哪知張碩卻道:“好啊,三叔給我一百錢,我明天給你捎一斤肉。”
“啥?一斤肉一百錢?當是買金子呢?”蘇老三很不高興。
張碩笑道:“金子?三叔,我給你一百錢,你給我買一斤金子去!”雖然如今是災後,物價上漲,但金子漲價有限。
蘇老三撇撇嘴,知道自己的打算泡湯了。
蘇偉之妻在西間跟秀姑抱怨道:“他姑,你聽聽,這是做親爹該說的話嗎?要是斷了腿,就算大雪天裏沒車,阿偉背也得把他背到城裏請大夫接骨。明明他躲得快,隻是砸傷了腿,并不如何嚴重,養一養就好了,非得鬧得人盡皆知,要人來瞧他好收東西。再說,家裏早就一個錢沒有了,幸虧有糧食吃不至于餓死,哪裏有錢去買肉?淨出幺蛾子。”
秀姑淺淺一笑,沒有接口。三叔三嬸的性格向來如此,沒必要和他們認真計較。
蘇偉之妻也知道自己抱怨根本沒用,公婆的臉皮厚,刀都砍不動,無奈一笑,道:“小野豬呢?他姑怎麽不帶來?留在家裏會不會哭鬧?”
“在家裏跟他阿爺和他哥哥呢,過一會子我們就家去了。”
說起兒女事,蘇偉之妻就不再提蘇老三做的種種事迹。
蘇老三受傷卧在床上,蘇三嬸長住翠姑家裏,蘇偉之妻主事,她不顧公爹接連對自己使眼色,等張碩和秀姑告辭時把幾樣禮各回一半。
就算管飯也得如此回禮,何況自己家裏都沒管飯,公爹怎麽好意思都收下?
秀姑推讓。
“留給三叔補身子,我們拿來了就沒想過拿走。”姑嫂二人你推我讓好一番,秀姑隻拿一斤糖,回娘家拿豆芽時張碩留給了秀姑的祖父和父母。
蘇母又塞了一小筐角子給他們,“幾個月沒吃葷,你們侄子饞得要命,上回你們送的風幹豬肉,我割了一塊下來剁碎了和着白菜蘿蔔包角子,出的油可不少,香得很,這十幾個角子你們拿回去,晚上餾一餾就不用炒菜了。”
秀姑沒推辭,連角子帶筐放在自己家裝雞蛋的籃子裏。
角子就是大号的餃子,大如巴掌,不用下水,像蒸饅頭一樣放在箅子上蒸熟,寒冬臘月擱在屋裏七八日都壞不了,想吃的時候直接餾一餾,跟餾饅頭一樣。
張碩喜歡吃有餡兒的食物,譬如菜盒子、菜煎餅、餃子、包子等,角子亦在其列。
夫妻倆剛到家,就見張三嬸來借柴禾。
自從那回借了柴禾,雪就沒停過,許多人家沒柴燒,個個唉聲歎氣。
秀姑眉頭一挑,尚未開口就聽老張拒絕道:“他三嬸子,不是俺不借,是俺家的柴禾也不夠燒,你往别人家問問吧。”
“是啊,三嬸子,您往其他人家問問吧,俺家的柴禾現在都緊巴巴的。”張碩接口,直接提起城裏的景況,“城裏什麽東西都有賣,木柴煤炭從外地販了許多進來,三嬸子家裏不缺錢,千兒八百斤都買得起,叫三堂叔和兩個兄弟進城一趟不就得了?”
真是蹬鼻子上臉,自從發了江家的财,不想法子解決問題,光想靠别人家。
張三嬸碰了一鼻子灰,空手而歸後賭氣叫丈夫和兒子借大張裏長家的騾車進城,果然買了五百斤木柴和兩簍子炭。
秀姑聽說後,一笑置之。
自己家做人有原則,不可能任由張三嬸得寸進尺。
張碩更加不放在心上,他發現城裏有人從外地販豬在東市賣,他買了三頭毛豬回來,兩頭喂養在家裏,一頭殺了賣肉,哪知城裏元氣未複,買肉者寥寥無幾,三天才賣完,一頭才賺了不到一百錢,索性就不再繼續了,隻給李家殺豬宰羊。
一天五六七百錢,一個月就是二十來吊錢,張碩很滿足。
彼時天晴雪化,各家掃過雪後趕緊把柴禾攤開暴曬,待田野露出泥土時已是臘月初十,被積雪砸傷的蘇老三複舊如初,整日在村裏閑逛。
三嬸和四嬸吃膩了蘿蔔白菜,約秀姑去挖野荠菜。
在很多地方野荠菜是春生之物,在他們這裏,過了年開了春,天氣暖和,野荠菜就老了,開出細細碎碎的白花,老了的野荠菜雖然能吃但是味道不好,寒冬臘月的野荠菜最嫩,且不畏寒,溝渠邊、田埂上密密麻麻長了許多野荠菜。
往年莊稼地裏種着麥苗,麥苗裏就有野荠菜瘋長,挖野荠菜時必須小心,免得弄傷了麥苗。然而此時地裏光秃秃一片接着一片,她們沒有顧忌,直接挖地裏的野荠菜。隻有少數人家弄了些黑乎乎的糞堆在地裏,淋了雨雪後,慢慢滲進地裏,這樣的莊稼地比田埂溝渠的肥力大,野荠菜水靈靈的十分青翠可人,到處都是挖野荠菜的男男女女,老幼皆有。
野荠菜包餃子是一絕,秀姑也愛吃,于是接受兩個嬸娘的邀請,壯壯跟着一起湊熱鬧。
望着依舊覆蓋着些許殘雪的遠山,再看冰封的溝渠,身處闊朗之地,吸一口涼氣然後緩緩吐出,肺腑之間仿佛被野荠菜的清香洗滌了一番,格外清爽。
壯壯拿着鏟子在秀姑旁邊忙活,似模似樣,就是挖荠菜的速度慢了點。
“壯壯啊,你是讀書人,清貴得很,咋跟着你娘一起來挖米荠菜?不怕弄髒了你那握筆寫字的貴手?”見壯壯蹲在地上拿着鏟子挖野荠菜,張三嬸笑眯眯地問道。
米荠菜是他們這裏的方言,指的就是野荠菜。
秀姑不清楚爲什麽如此稱呼,但是她記得自己的家鄉也是這麽說野荠菜。
壯壯擡起頭,淡淡一笑。
他長得極俊俏,膚白唇紅,穿着月白色的棉衣,經未化盡的一點殘雪和灰褐色泥土裏的翠色野菜映襯,越發顯得如冰雪一般晶瑩剔透,更有一種書卷的清氣直叫衆人看呆了眼睛。
目光往張三嬸臉上一掠而過,壯壯正色道:“三奶奶,這話不對,讀書人的手怎麽就是貴手了?同樣一手五指,沒比誰多出一根手指頭。人常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不想做百無一用的人,所以跟娘一起出來挖米荠菜包餃子給我阿爺和爹吃,阿爺在家帶弟弟。等我長大了有力氣,我還得跟我阿爺和我爹下地幹活呢,讀書人也得認得莊稼懂得農事啊!”
張老太贊道:“聽壯壯這話說得多好,讀書人沒比咱們多長兩隻眼睛一個鼻子,祖宗十八代都在地裏刨食,難道因讀幾本書就忘記了祖宗父母是莊稼人?倒覺得自己讀了書就了不起了?壯壯做得對,滿倉讀了書也經常幫他爹娘幹活呢。他三奶奶,我知道你孫子今年也上了學堂,但是你那關于讀書人清貴的話别說了。”
張三嬸被她堵得無言以對。
對于讀書人,平民百姓天然就有一股敬畏,都笑道:“正是,壯壯叫你一聲三奶奶,你就别在他們娘兒倆之間說這樣的話了,說得好像壯壯他娘對壯壯不好似的。”
“是呀,瞧壯壯這模樣就知道他娘對他好得很,再大幾歲不知道多少姑娘家惦記着了。”
衆人說閑話時,話題十分飄忽,說到這一點,倒是人人點頭。
壯壯不覺紅了臉,急忙跳起身,“娘,我看到滿倉哥哥了,去找他一起挖米荠菜,回家的時候叫我一聲啊!”
他一溜煙地跑開,衆人放聲大笑,驚起無數麻雀撲棱棱地飛起。
張裏長的老婆田氏聽了,居然點頭贊同道:“可不是,咱們滿村子裏瞧瞧,沒一個人比壯壯長得俊,跟天上下凡的仙童一樣。壯壯娘,我那外孫女珍珠跟壯壯的年紀差不多,明兒叫壯壯給我做外孫女婿吧!”
衆人起哄道:“喲,壯壯娘,還不趕緊一口答應,咱們附近幾個村子裏這麽大的女孩子再沒一個比珍珠更好的了,細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嬌生慣養的。”
張裏長家有幾百畝地,住在山後大黃村的親家自然不比他們家差,莫看地主家的媳婦們個個每天起早貪黑地洗衣做飯推磨喂豬,沒有清閑的時候,但是作爲女兒,珍珠裹了腳,從小就不用幹活,隻在家裏做針線,村裏無人不知。
怎麽說起這個了?秀姑長眉微蹙,很快展開,含笑道:“我家壯壯年紀還小,今年不過十歲,等他大幾歲了再說。況且,這件事得由我公爹和當家的做主。”
村裏夭折的孩子多,長到十幾歲死了的孩子不是沒有,再大幾歲死了的少年少女也不在少數,因此在不能保證孩子長成的情況下,大部分人家都等孩子長到十五六歲以上議親,就算是女孩子,也得十三四五歲沒病沒災才好說親,很少有定娃娃親的。
田氏笑道:“反正我們珍珠年紀也小,等得起。”
這是想在嘴上說定免得自己家反悔?太霸道了吧?哪有人這樣的?他們家想把外孫女嫁給壯壯自己家就得答應?不知根不知底,哪能一口就說定?秀姑當即道:“人人都說珍珠好,模樣好,性情好,針線好,以後定能尋個乘龍快婿。”絕口不接田氏的話。
田氏一愣,蘇氏竟然不順着自己的話接下去?
她和張裏長是真的動了心思。
張碩得縣太爺看重,和林主簿家交好,又有兄弟或是在衙門,或是在大戶之家當差,都十分不凡,舉目望去,村中無人能及。張碩家的地雖然不如自己家多,卻是人盡皆知的富戶,定然攢了不少家業,壯壯作爲長子,将來分家定然是壯壯得大頭,光這一座大院子就值不少錢了,外孫女嫁過去吃不了苦。
作者有話要說:存稿中,沒有第三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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