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很用心地織補清溪蘭草圖,先挑開破洞處的刺繡,把已經被燒損的那一小塊刺繡都仔仔細細地拆下來,然後從自己家積存的白絹上抽出絲線,按照經緯織補底圖上的破洞,織補完整後再穿針引線把兩面的花樣按原樣繡出來。
雖然是指頂大的一個破洞,但是她卻花了一整天才将其恢複原樣。
張碩端詳片刻,半天沒找出破洞的所在,驚奇道:“媳婦,如果不是早知道這繡圖破過一個洞,我以爲這是沒有絲毫破損過的。”
“我看看,我看看,爹,讓我看看!”壯壯湊過來,“真的沒有痕迹呢!”
“你們父子倆要是能看出來,哪裏用得着我大顯身手?”秀姑抿嘴一笑,頗爲得意。
壯壯轉頭,眼睛亮晶晶的滿是崇拜,“娘,你好厲害,我以前不明白爲什麽花卉草蟲會在紙上、布上呼之欲出,現在我總算明白了,這就是栩栩如生。娘,我能不能跟你學習畫畫?我覺得把看到的東西畫到紙上很有意思。”花卉草蟲竹木蚊蠅皆可入畫。
“你要學畫畫?”秀姑略顯詫異,從前沒見壯壯有這等想法啊。
“嗯!”壯壯用力點頭,晶瑩如玉的一張臉上全是堅毅之色,“我很喜歡,我很想練書法學畫畫呢,娘,你放心,我不會耽誤功課的。你以前不是說什麽君子六藝嗎?我不可能全部學到,但是我想學畫畫!尤其是看到娘畫的猛虎下山圖,我就更想學了。”
猛虎下山圖是秀姑閑暇時才畫的一幅中堂畫,最近才完工,正打算找人裝裱了然後挂在堂屋的中堂上。他們家堂屋進門入眼除了兩座小櫃支撐着的條山幾和幾上雜物便是幾後光秃秃的一堵牆,秀姑覺得不好看,所以用心畫了一幅氣勢磅礴的畫作,猛虎下山,威風凜凜,作爲鎮宅之用,可令諸邪退避。
“好啊,明兒叫你爹進城給你買畫筆顔料紙張,娘從頭開始教你。”家裏雖有明月當初贈的紙筆顔料,卻已經用了許多,家中所剩無幾,畫筆也秃了。
學畫畫是好事,以後他考上科舉後與人聚會,不能一點藝術都不懂。
關于這方面,秀姑早早就和張碩探讨過了,隻是她更尊重壯壯自己的喜好,所以除了張碩教導的拳腳功夫和書法外,從未把自己會的東西強加給壯壯和滿倉。
壯壯和滿倉上學都非常用心,練字也一樣,經過三年的憐惜,他們的書法已經很有點模樣了,倘若壯壯繼續用心地勤學苦練,達到書畫雙絕,成爲大家,将來對他的前程必定助益極大。就算考不上科舉,靠書畫兩樣也足夠糊口了。每逢年底,市面上賣的對聯、年畫等物價格可不便宜,更别提書法好的人替書肆抄書也掙錢。
秀姑是個比較俗氣的人,無論學什麽都是以利益爲目的。
她學畫畫是爲了學好刺繡,練習刺繡就是爲了賺錢,讓家人和自己過上好日子。也許有人這樣的學習很不純粹,但是她卻覺得,如果什麽回報都得不到,那麽自己就沒有動力學下去,無論多麽有興趣的職業,一旦衣食無着,繼續堅持的人就寥寥無幾。
她懷着目的學習,也沒見有人說她的畫很俗氣,說她的繡品很俗氣,反而說有靈性。
所以聽壯壯提起自己的懇求,秀姑就想到了這一點。她很支持壯壯學習,張碩說讓壯壯跟他學一技之長,可是讓文雅俊秀的壯壯學殺豬?怎麽想都覺得場面慘不忍睹,如玉般的少年就應該學習一些既能帶來利益又不失風雅的技藝。
聞得秀姑同意,壯壯喜不自勝,對張碩道:“爹,你明天進城别忘了啊!”
“忘不了!”技多不壓身,張碩很樂意兒子學習自己所不懂的東西,他在城裏常聽人說,許多有本事的人一字千金、一畫千金,那都是來錢的門路。
不愧是夫妻,聽到壯壯要學畫畫,兩人首先盤算學有所成後能帶來的利益。
“你既然有這個想法,心裏就得先有個底,讀書習字繪畫每年都要花大量的紙墨錢,不到成名之時幾乎都是有出無進,多少人爲此難以繼續,你可不許心疼。”入睡時了解到張碩的想法,秀姑這麽說道,反正壯壯上學不花她的私房錢,她一點都不心疼。
張碩不在乎地道:“有什麽好心疼的?隻要他好好學,花多少錢我都願意,尋常百姓人家想學都沒門路呢!再說,等壯壯滿了十八歲,就叫他自個兒想法子賺紙墨錢,誰供他一輩子?親娘老子也不能養他一輩子,咱們還有小野豬和底下的兒女。就算他沒到學有所成的地步,以後寫對子、替人寫書信、抄書、畫年畫、算賬,樣樣都能來錢,不會把自己餓着了!”
竟是想到一塊去了,他也有和自己相同的想法,可見他們都是很務實的俗人,秀姑臉上泛出一抹溫婉的笑意,“你明白就好,有打算更好,我聽着也放心。不過,你就不怕壯壯不同意?對于許多讀書人而言,這可是有辱斯文之事。就拿周舉人來說,他的字好,城裏有人請他代寫書信付錢給他,他就痛斥别人有辱斯文,還罵人一身銅臭。”
“有辱斯文?啥叫銅臭?有本事就别讀書啊,讀書也要花錢,錢可是滿滿的銅臭味。”張碩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随即笑道:“咱們壯壯的爲人我知道,他要真是有這種想法,我先揍他一頓,讓他一無所有得去讨生活,看他還嫌咱們銅臭不嫌!”
秀姑好笑道:“你這個當爹的,竟這樣狠!”
“我哪裏狠了?沒有比我更好的爹了,知道學畫的開銷大,瞧我,爲了他學畫都打算勒緊褲腰帶了。”張碩嘻嘻一笑,笑完,他鄭重地道:“先讓壯壯學吧,他現在還年輕,多學點東西沒有壞處,花錢學東西,值得!”
“嗯,你明天就把紙筆顔料買回來,我從頭教他。”
至于壯壯現在多花了以後自己兒子得到的就少了,這種想法秀姑根本沒有,自己在心裏當然更疼自己的骨肉一點,但是兩個都是張碩的兒子,對于張碩而言,兩個兒子都是他需要用心撫養教導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爲了其中一個忽視另外一個。
小野豬如今年紀還小,等他開始學習時,壯壯基本上該成家立業了,到那時,張家不必負責壯壯的生活起居,小野豬會得到和壯壯現在一樣的待遇。
秀姑很看得開,就算些微有一點偏頗她也不會不滿,别說張碩一直都是一視同仁了。
第二日張碩進城前,秀姑給他數了七吊錢裝進背簍,她以前在書肆問過畫筆顔料的價格,然後檢查一遍清溪蘭草圖,仔細折疊好放進包袱裏,想了想,又将自己平時繡的一些小物件一并裝進去,“等你見了林主簿,就說家常繡的小東西不值什麽,送給小姐賞玩。”
林家先對張碩示好,托她織補繡圖,她卻不能真的隻織補繡圖而無其他表示。
碧粳米粥确實比白米粥、小米粥好吃,她現在就盼着自己家那些種子明年春天能多育些秧苗出來,然後種下地,秋季多收點好米,給自家餐桌再添幾樣新鮮東西。
就算是鄉野人家,也不是不能吃外面屬于大戶人家才得以享用的東西。
林主簿聽了張碩轉告的話,又打開包袱看了一遍織補得看不出絲毫破損痕迹的清溪蘭草圖和一些小針線,果然滿臉笑容,暗道張碩是個識情識趣會辦事的人,“既然尊夫人這麽說,那我就卻之不恭了,我閨女見了一定很歡喜,我那小兒子也不必挨他姐姐的揍了。”
主簿大人滿意就好,張碩放下心,出了縣衙,直奔書肆。
洪水來時,書肆損失極大,随着桐城漸漸恢複,書肆重新開張,一進門,張碩就發現裏面的書籍少了許多,不若從前書架子上磊着滿滿的書。
“劉掌櫃,有沒有畫畫用的紙筆顔料和用具?”張碩看了一眼掌櫃,氣色不太好。
“喲,張屠戶,好久不見了啊,倒是越發有氣度了。”劉掌櫃笑着迎上來,上下打量一番,“張屠戶,你咋想起來買這些精貴物件了?這些東西啊,尋常人家可舍不得買,别看我守着東家的書肆,可是我都舍不得給我兒子用。得,不用說,讓我猜猜,是給你兒子買的吧?你家壯壯從小模樣兒就生得好,聽我那兒子說,功課也很好。”
劉掌櫃的兒子劉鴻和壯壯在同一所學堂裏上學,他們縣城就那麽一家私塾,除了單獨聘請了西席的大戶人家,其他人家的子弟基本都在學堂裏上學,但是先生并非兩個,劉鴻比壯壯年紀大幾歲,早入學幾年,和壯壯并非同一位的先生所教。
張碩把手裏的清單遞給他,道:“按着單子給我中等價位的東西。”清單是秀姑念出來張碩寫的,暫時針對壯壯這樣的初學者購買畫具,以後會逐漸增加其他。
劉掌櫃拿在手裏一看,“真是齊全,這是精通書畫之人開的單子吧?咱們縣城精通書畫的秀才先生也就那麽幾位,沒聽說他們收徒啊。張屠戶,莫非你有啥門路讓壯壯拜到他們門下?倒是教教我,也叫我那小子學兩手。”一邊說,一邊按照清單拿貨。
張碩淡淡一笑,“劉掌櫃,可别說這話,我要是有本事認得那些秀才先生并讓壯壯拜師,還不得從睡夢中笑醒?就是壯壯想學,買來叫他自己在家胡亂畫。”
劉掌櫃不太相信,但是他确實沒聽說壯壯跟精通書畫的秀才先生學畫,隻好笑道:“你要的東西拿齊了,麻煩清點一下。”
等張碩比着清單點完,他方笑道:“承惠五兩三錢四分銀子。”
張碩付了五千三百四十個大錢。
民間本就是流通銅錢,劉掌櫃數明白後就把他要的紙筆顔料等畫具裝好遞給他,哪知東西到手了張碩并沒有離開的意思,“劉掌櫃,向你打聽個事兒,咱們縣城裏有誰善于裝裱字畫?我手裏有一幅未曾裝裱的絹畫,不知道找誰。”
劉掌櫃聽了,使勁瞪張碩,瞪得他莫名其妙,“劉掌櫃?”
“還用找别人?你說我幹的是哪一行啊?說起這裝裱的手藝,除了大戶人家的匠人,在咱們桐城我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張碩聽了,趕緊賠罪,“失敬失敬,原來高手就在眼前。”
約好送畫裝裱的時間,張碩就去找雲天瑞,把自家在地窖裏的那幾十石陳糧運出來托他幫自己賣掉。雖說朝廷赈災面面俱到,但是缺糧的人家依舊比比皆是,便是陳糧,也能賣出個太平盛世的新糧價,畢竟他們家的糧食一點都沒經水。
料理完一切,張碩才駕車回家。
拿到紙筆顔料,壯壯歡喜得不得了,殷勤地圍着張碩打轉,又是幫着挂鬥篷,又是幫着端茶倒水,噓寒問暖,瞧得秀姑十分好笑,卻也明白壯壯的好學之心。
自此,秀姑就悉心教導壯壯關于丹青之道。
她繡花時,壯壯做功課,她繡花繡得累了,壯壯的功課差不多做完了,然後母子兩人就在案上揮毫潑墨,旁邊經常坐着可憐的小野豬。秀姑和壯壯畫畫時,小野豬無論如何都不肯在床上玩耍,非得爬到案上,或坐或躺,偶爾打個滾,爲防他打擾秀姑和壯壯二人,也怕他打翻顔料,都得張碩在一旁時時刻刻地盯着。
沒幾天,對清溪蘭草圖織補情況很滿意的林主簿和林小姐打發和他們熟悉的小厮吉祥和一名婆子來道謝,同時帶來一個對于秀姑來說比較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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