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朝廷赈災,或是房舍修葺費,或是死人的喪葬費,雖然不多,但是家家戶戶都有些餘錢了,更别提有些人如米氏一般幸運,洪水退後撿到了金銀之物,張碩放出風聲說蘇超賣地,每畝作價五兩銀子,立刻就有人上門求他做中人買地。
他們先發制人,暗中打主意的那一幹人就不好開口了,畢竟他們雖然想便宜買下蘇超的地,但是沒有向蘇超張過嘴,不能怪蘇超對外賣地。
上好水田,五兩一畝,價錢很公道,沒人提出異議。
平時很多人家想買地都沒法買,如今死了很多人,留下許多地,如何不趁機買些?
米氏向來勤快能幹,從前就嫌家裏的地少不得不賃了地耕種,如今手裏有了撿回來的黃金,最是豪氣,一股腦買了二十畝地。
用了雲天瑞還的五十兩銀子,張碩在妻子名下添了十畝,其他五十畝都被村民零零碎碎地買了去,多則三五畝,少則一二畝,連老蘇頭都命蘇父來買了五畝地,不消幾日,就将八十畝地給瓜分了,重新丈量打埂,由張碩和蘇超去衙門過戶拿地契。
林主簿辦完,契約交給他們收好,然後打發蘇超出去,對張碩說道:“你們村子裏空了許多地,三年不交稅,你得想法子把地賣出去,如今種莊稼已是晚了,不得不空着,明年開始可不能空着了,得有人耕種,耕種了才有糧食。”
想到桐城百姓死了一多半,大片大片的地空将下來,分外令人心疼。
林主簿掌管糧稅,想到最近三年無所進,愁得頭發都白了,他們這裏不交稅,到時候上頭統一撥款時,他們這裏不知道能得幾兩銀子。
“主簿大人,我曉得這個道理,地空着一粒糧食都收不到,朝廷有這麽多的恩典,就更加不能将地給空着了。但是,我們村裏能買得起地的百姓寥寥無幾,蘇家阿超這八十畝地就把他們手裏的餘錢榨幹了。村裏一百七八十戶人家,一多半手裏沒錢,壓根吃不下幾百畝地。”張碩愁眉苦臉,他明白朝廷禁止豪強兼并土地,可是百姓買不起呀!往往天災**之後,空出大片土地,大戶人家便趁機購買,大片大片地買。
林主簿聽了,也有些發愁。
尋思片刻,林主簿道:“你略等等,我去問問太爺的意思。”
張碩連忙答應,林主簿出去了,屋裏尚有兩個衙役,倒也不用擔心什麽。
一刻鍾後,林主簿回來,臉色輕松地道:“有了,太爺有命,叫各村的裏長做主,若沒人買地,那地就賃給無錢買地的百姓耕種,簽訂租賃的契約後,糧種往衙門來領,等到收成時,租子和糧種一起上繳衙門。另外,有人買地一百畝以上,或者分幾次買地,裏長就要上報給衙門,不能擅自做主,以防權貴豪強大手筆地兼并土地。”
“妙啊,咱們太爺果然聰明絕頂!”問明租子比大戶人家少了一成,張碩更加歡喜。沒錢買地的百姓在大青山村占了半數之多,但人人都不能不種地,不賃衙門的地耕種,就得賃大戶人家的地,縣太爺英明神武,比那些苛刻的大戶人家強幾倍。
張碩一陣歌功頌德,逗得林主簿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張屠戶,沒想到老實憨厚如你竟生就一張巧嘴,阿谀奉承之詞信手拈來。”
張碩笑嘻嘻地道:“我原是實話實說,怎地到了主簿大人眼裏竟成了阿谀奉承?”
走出衙門,張碩呵出一團白霧,總算不用擔心剩下無地的百姓了。他們擔心賃大戶人家的地卻無糧種,不知如何是好,如今賃衙門的地已經有了着落,剩下就差賃大戶人家的地不知道是什麽景況。村裏将近有一百戶人家沒地,村裏幾百畝地未必夠他們租種,趁着三年免稅,人丁興旺之家賃的地數目必然不小,到時候肯定還得賃大戶人家的地。
冷意襲來,張碩突然發現眼前一片粉白,卻是自己在衙門時,外面已經迫不及待地下起了雪,飄飄灑灑,細細碎碎,如鹽似粒,落地即化。
“姑父。”蘇超一邊跺腳,一邊呵手,就這麽一會子凍得臉都紅了。
張碩攏了攏頭上的皮帽子,将手往袖筒裏一縮,責備道:“怎麽不找個避雪的地方?便是跟衙役說一聲,也同意你站在門房下頭。瞧,雪化了,你的衣裳都濕了些。”
蘇超笑道:“姑父的騾車在這裏呢,我得看着騾車。姑父辦完了事,咱們這就回去?”
“等我去銀樓一趟,咱們就回去。”他給蘇超做中人賣地,公平公道,不僅買家須得付他三分中人費,蘇超也得付給他同樣的錢,七十畝地張碩一共該得四兩二錢銀子或是四千兩百個大錢,他自己買的十畝地自然沒算中人費,但是蘇超拿到相當于四百兩銀子的零碎金銀銅錢後,拿了一錠十兩的銀子重謝自己,盼自己日後對他照應些。
張碩拿着十銀子和兩吊一百錢進了銀樓,經過銀樓掌櫃的詳細介紹,花十兩銀子和一吊錢買了一對上好的白玉耳墜子。
他最喜歡黃澄澄金燦燦的金镯子金耳環,覺得金首飾非常體面大氣,奈何秀姑偏愛不太起眼旁人瞧不出價格的玉石,而且金镯子金簪子金耳環她在村裏都沒法子佩戴出去,怕人說她炫耀,如今依然戴着那對青白玉的镯子和一對銀丁香。
這對銀鈎銀底托的白玉墜子工藝極精緻,小小的玉墜子雕琢成一朵玉蘭花,花兒活靈活現,玉質又晶瑩剔透,秀姑愛不釋手,喜道:“這花兒精巧,怎麽想起來給我買墜子了?”
墜子從張碩的懷裏掏出來,放在掌心,猶帶着一絲餘溫。
秀姑眼裏蓦地湧出一股酸熱之氣。
從城裏回到家,雪已經下得如蝶如羽,張碩站在卧室門口撲打鬥篷上的落雪,然後連着帽子挂在衣架子上,進來笑道:“你有金墜子不戴,有銀墜子不戴,就戴那麽一副小丁香,瞧着顔色都發黑了,我這幾日做中人得了幾兩銀子,就給你買一對新的。喏,還剩一吊一百個大錢給你,留着做家用。不過城裏十分寥落,有錢都買不到想買的東西。”
“你做了裏長,竟也搶了中人的活兒,虧得旁人沒說什麽。”秀姑笑道,對鏡以玉墜子換掉銀丁香,晃了晃頭,就見鏡子裏的玉墜子在臉龐兩邊不斷地打秋千,靈動異常,回頭對張碩笑問道:“你看我戴了怎麽樣?”
“我媳婦戴什麽都好看。”張碩一手撐在梳妝台上,一手理了理她鬓邊淩亂的秀發,見媳婦果然喜歡玉墜子,他就放心了,暗暗慶幸自己沒依照心意給她買金镯子金墜子。
秀姑臉龐一熱。
見她雙頰暈紅,明眸流轉,張碩正欲低頭親她一下,忽然聽到簾子外頭傳來小野豬啊啊大叫,他頓時挫敗不已,“這臭小子怎麽在外頭?”每次都打擾爹娘親熱,該打!
緊接着聽到壯壯道:“娘,你幫我掀開簾子!”
秀姑打起簾子一看,不覺莞爾一笑。
小野豬本就長得胖,如今穿着厚重的棉衣,越發重了,壯壯抱得很有些吃力,臉都漲紅了,仿佛美玉上抹了一層胭脂,若非眉宇間的英氣勃勃,看着就像是姑娘家。
壯壯年紀漸長,容貌五官越發出色,竟不在面如傅粉唇若塗朱的江玉堂之下。
小野豬坐在壯壯懷裏,上半身直往娘親這邊撲過來,眨巴着烏溜溜的大眼睛,嘴裏哼哼唧唧。他隻有九個月大,既不能走路也不能說話,偏生活潑得很,時時刻刻都要人抱着他四處逛逛,瞧瞧不同的風光,每回看到和卧室不同的景象,他就高興得不得了。他戴着一頂虎頭帽,帽子此時有些歪了他猶不自覺,肉呼呼的臉上隻有見到娘親的歡喜。
“臭小子,小心點兒!”秀姑不自覺地随着了丈夫叫他,趕緊抱在懷裏,單手抱着,一手扶了扶他頭上的帽子,見小野豬離開壯壯,壯壯甩了甩胳膊,有些心疼,忙道:“你弟弟胖得很,沉甸甸的墜手,胳膊疼不疼?叫你爹給揉揉。”
壯壯笑嘻嘻地道:“不疼,就是有些酸,有些累。娘,你别嫌弟弟胖啊,胖是福氣。”
拿着手比了比小野豬的臉蛋,嗯,不算太胖!
小野豬可不知道哥哥一心護着自己,趴在秀姑肩膀上,他好奇地眨了眨眼睛,迅速伸手去抓秀姑耳畔的玉墜子,張碩眼疾手快地握住了他肉呼呼嫩生生的小手,笑罵道:“臭小子,可不能拽你娘的耳墜子,仔細拽豁了你娘的耳朵。”流了血,不得心疼死他。
秀姑也吓了一跳,沮喪地道:“阿碩,一時半會這墜子還是得束之高閣,我天天抱着小野豬,冷不防被他拽一把,那可就不得了啊。”她最怕痛了。
小野豬以爲父親在和自己玩,樂得笑出聲來,攥着張碩的手指頭不肯松。
“用不着,冬天農閑,又不用殺豬賣肉,我天天在家閑着,以後我抱他。”張碩伸手就把小兒子抱進懷裏,然後叉在他腋下高高舉起,小家夥雙手揮舞,雙腳亂蹬,笑得一臉燦爛,果然就不想念他娘香噴噴的懷抱了。
秀姑搖搖頭,帶壯壯去一旁量尺寸,他今年長高了好些,腳也大了不少,舊衣舊鞋都不能穿了,得做新的,張碩得到的那匹棉布正好派上用場。
“娘,有沒有小野豬的?給小野豬做雙虎頭鞋吧,他這幾日在床上爬着爬着就想站起來,可能是想學走路了。”壯壯想到弟弟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撲倒在床上見沒人理他就哇哇大哭的景象,忍不住笑出聲來,弟弟真是調皮得不得了,可是他很喜歡啊。
秀姑把他的尺寸一一記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弟弟有衣裳穿,暫時就不用給他做。你江家的嬸子給他做了兩雙虎頭鞋,但是他如今不能走路,隻能由大人扶着他站那麽一會子,腳上套着毛蹄子,用不着穿鞋。”
一語未了,就聽張碩道:“媳婦,小野豬把棉褲尿濕了,你給他換一條。”
“不是包了尿戒子嗎?怎麽濕了棉褲?”秀姑一邊抱怨,一邊把搭在火盆罩籠上烘烤着的棉褲拿起來,那邊張碩已經把小家夥的棉褲給褪下來搭在籠子上了,秀姑一看,褲裆果然濕了一大片,小野豬蹬着兩條白嫩嫩藕節似的胖腿,哇哇大哭。
張碩嘿嘿一笑,看着秀姑把幹棉褲給小野豬穿上,也是一條連着毛蹄子的棉褲,就是褲筒封死,形似馬蹄,雙腿伸進去腳上就不用穿鞋了。
穿上暖呼呼的棉褲,裹上尿戒子,小野豬趴在娘親懷裏抽抽噎噎,慢慢地不哭了。
“小野豬,你以後可不能再尿濕棉褲了,就算烘幹了,也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啊,你不覺得難聞嗎?”壯壯點點小野豬的鼻頭,煞有其事地責備弟弟。原本他想說棉褲會有一股騷味,但想到父親的小名就咽了下去,然後瞪了父親一眼,别以爲他沒看到父親偷偷把尿戒子給抽掉了,給弟弟把尿時結果弟弟亂動沒尿向馬桶反而尿濕了棉褲。
小野豬無辜回望,“啊啊啊……”
秀姑好笑地道:“壯壯白擔心了,你弟弟的尿不臭,臭也臭他一個人,誰讓他自個兒不老實,非得尿在棉褲上。”縱使她很愛幹淨,可是面對這種情況隻能妥協,單衣還好,棉衣和小被褥卻不能經常拆洗,每次尿濕後隻能曬幹或是烘幹,好在味道微乎其微。
次日麗娘來串門時聽說這件事,樂不可支,“小野豬,你又尿濕棉褲了呀?”
小野豬在床上爬來爬去,沒一刻安穩,聽到有人叫他,他回頭看了一眼,不理,繼續往前爬,爬累了就趴在床上歇一歇,或者翻個身。隻是,他穿得厚實,往往仰面躺在床上後怎麽都翻不過來了,急得哇哇大哭,惹得圍觀者無不失笑。
瞅着秀姑坐在繡架後低頭繡花,神态溫婉曼妙,耳畔的玉墜子在秀發的襯托下顯得越發潔白如雪,麗娘促狹道:“嫂子,這是張大哥給你買的吧?真真貼心。”
秀姑擡起頭,白了她一眼,“我就不信你家玉堂對你不貼心。”
“我家玉堂對我自然極好。”麗娘臉上泛着一抹如水般的溫柔,當年深居繡樓時何曾想過人生際遇變幻莫測,何曾想過本以爲會孤老終身的自己居然覓得如斯良緣,落戶在這小小的山村之中,雖然驚心動魄了些,但淳樸簡單,遠勝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生活。
“既然如此,你還打趣我做什麽?”秀姑說道。
麗娘假裝咳嗽一聲,她這不是見了覺得有趣麽?在這裏住了一年多,大部分男人對妻子都很好,很多人家都是婦人掌錢當家,完全沒有自己家裏那種男主外女主内而且不允許女人反駁一句的情況。不過,可能是清貧所緻,很少有人像張碩這般體貼。
那玉墜子的玉雖不是什麽極品美玉,但在小小的桐城裏也算是上等了,最難得的不是秀姑自己所買,而是張碩所贈,其中的意義遠勝無價之寶玉。
秀姑鑒貌辨色,如何猜不出她心中所想?頓時覺得十分好笑,撥了一下玉墜子,笑眯眯地對麗娘說道:“我就當你是羨慕我,明兒我讓阿碩教玉堂一個招兒,冒着風雪進城給你買件東西回來,讓你也感動感動。”
麗娘忙道:“千萬别,我又不是缺了首飾戴,凍壞了他我可心疼!”
秀姑聽了大笑,麗娘方察覺秀姑亦在打趣自己,不覺跟着也笑了起來,清脆玲珑的笑聲透過紙窗,驚飛了石榴樹上跳躍着的幾隻麻雀。
站在屋檐下看雪的張碩和江玉堂相視一笑,漸漸說上正題,“村裏許多人家死絕了,留下幾百畝地,衙門裏很願意賣給百姓,賣不出去的話就賃給百姓耕種,我知道你手裏有幾個錢,你要不要再買幾畝地?不買的話,我今兒就得去村子裏說租賃一事了。”
江玉堂想了想,搖頭道:“不買了。一則大家都知道我們家窮了,突然買地難免惹人懷疑,二則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從來沒做過莊稼活兒,平時一應吃食都是從縣城裏直接買回來,買了地賃出去與人耕種也收不了多少地租子,反倒容易惹人觊觎。”
“那好,一會子我就跟大家說明縣太爺的意思。”
先跟張裏長說了一聲,張裏長看中了連在一塊三十多畝的好地,單獨圈了出來,打算買下來,其他的地則或是賣與村民,或是賃與村民。
聽了張碩帶來縣太爺的話,有三家沒買上蘇家的地很是扼腕了幾日,都決定拿出家裏的積蓄買上幾畝地,其他人有地的沒地的都願意租賃,争先恐後地跑到張碩跟前說明自己的決定,生怕晚了一步被其他人搶先租賃了。
張碩忙按照人頭平均分配,才沒惹出亂子。
“公中賃出去的地就這麽分配,家家戶戶都得了,誰家都不比誰家占便宜。若是有人覺得自己賃的地不夠種,過些日子瞧瞧大戶人家那些地有什麽說法。大戶人家原先的佃戶仍然活着就不說了,但死去的佃戶留下了許多地,大戶人家自然會把那些地再賃給别人。”
大家聽了,都很服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