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正把東偏房裏的家具物什弄出來擦洗晾曬,又把後院沒被卷走的粗木柴禾弄出來晾曬做柴禾,回到前院聞言,一拍大腿,“落在咱家的兩具屍體身上也纏着珠寶啊,咱們咋就忘了給扯下來,就算比不上二十兩的金元寶,多少能賣點錢。”
真可惜!
他打仗的時候經常在戰後打掃戰場,沒少扒死去的敵軍,铠甲兵器和凡事值錢的物事都撿回來上繳作爲戰利品,所以他一點不在意死人身上的東西,肯定是他們爲了杜絕瘟疫将其裝棺,匆忙之間把這件事給忘了。
秀姑撲哧一笑,道:“爹,現在說這些晚了,棺材都封了,死者爲大,總不能開棺。”
況且,米氏撿到的金元寶還罷了,死在洪災裏的人,屍體腐爛生蛆了,穿戴的東西肯定不幹淨。她甯可不發那筆财,也要保證家人的平安。
原是說笑話,誰知最終還是開了棺。
遺落在大青山村的屍體不知來曆,不知其家人,也沒官府派人來管理,都由大青山村的村民将其掩埋,沒有幹柴無法焚燒,就直接在西山腳下辟出一塊空地挖坑埋之,掩埋之前記錄下每一具屍體比較明顯的标記,以免以後有其家人前來尋找。
以往遇到這種事時,都是官府出面安置。
張家收殓的那對男女并未記錄,秀姑雖記得一些卻也不很清楚,入土時隻得開棺。
棺材早就運到西山腳下了,張碩識字,沒做體力活,拿着裏長提供的紙筆記錄,詳細地記錄了這對男女的身高、體形、死狀、衣着、佩飾等等。
二人身上佩戴的東西确實珍貴,腰間的珠玉還罷了,大家不識貨,頭上的钗環也都不見了,但明晃晃的金項圈、金鎖和金璎珞等物卻被當時開棺的人看在眼裏,心癢難搔,奈何張家沒有摘取重新蓋棺,他們也不好提出來把珠玉給摘下來賣錢。等埋好屍體都走了,當晚就有兩個慣常偷雞摸狗的悄悄返回,挖墳開棺,将金飾珠玉全部盜走。
張碩對此一無所知,他向裏長建議防治瘟疫後,忙完屍體掩埋之事,就去幫蘇家忙活。
蘇家損失極大,院牆倒塌,屋頂不見,家禽俱無,家具隻剩三五件,地窖滲進了水,裏頭藏的糧食至少有三成或是發黴、或是發芽、或是腐爛,把老蘇頭心疼得睡不着覺。他們家好不容易才攢了一些家底,一場洪水過後,居然沒了一半。
張碩到時,聞得蘇大郎昨日已和蘇葵把井掏幹淨才用水,微微放下心來。
老蘇頭年紀最長,經驗最足,生平不知道遇到多少回天災*,他人又謹慎,到家後不僅看着長子一家打掃,還親自去了其他三個兒子家裏,該怎麽做都仔仔細細地叮囑了好一番,提起瘟疫,人人色變,懶惰如蘇老三和蘇三嬸也都很聽話。
謹慎的人家能想到這一點,不仔細或者把裏長吩咐當耳旁風的人家,終有人病了。
“瘟疫?”秀姑聽張碩說完,臉色蒼白,緊緊地摟着小野豬,小野豬不滿地蹬腿,沉甸甸地秀姑差點抱不住他,最後被張碩接了過去。
“是瘟疫的症狀,已經有七個人出現瘟疫的症狀了。”張碩嗯了一聲,神色很不好看,無論是在山上,還是在村裏,他都付出了不少心力,希望他們在躲過洪水大劫後,躲過幾乎可以稱之爲絕對會發生的瘟疫。現在看來,終究沒有躲過去。
秀姑顫聲道:“那幾家得了瘟疫?”她要知道誰家,暫時不能和他們來往。瘟疫不是小事,傳染性很強,說她自私也好,冷漠也罷,她必須先顧及自己家人的安危。
張碩說了幾家人名,因素日脾性不和,住得又遠,與自己家沒什麽來往,最後他遲疑片刻,輕聲道:“還有三堂叔家的金氏。”三堂叔家新蓋的房子瓦片都被洪水卷走了,家具和鍋碗瓢盆等物更不必說,金氏如今又得了瘟疫,可謂是雪上加霜。
金氏?秀姑狠狠地皺了下眉頭,他們兩家距離近得很。
三堂叔家有錢又有糧,雖沒了屋子,但三堂叔和張三嬸都是聰明謹慎之人,自己曾借張碩的口把如何預防瘟疫的法子告訴了他們,金氏怎麽會得瘟疫?
是食水所緻,還是蚊蠅所緻?
其實在山上除了石頭山外,其他山上就死了十幾個人,或是病死、或是饑渴而死,當時立刻就地掩埋了,眼前接二連三病倒的人顯而易見都是瘟疫的症狀。
瘟疫,那可是瘟疫啊,瘟疫泛濫,十室九空!
大澇之後必有瘟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自古以來,沒有出現過任何例外!
三個裏長又氣又恨,他們早防着這一點了,心裏頭還在得意他們大青山村在洪水中受到的影響不大,要知道清泉村和沙頭村有一半人沒來得及避難被洪水卷走了,哪像自己村子裏隻死了十幾個人。誰知,患病的這幾家人淨惹事,自己都說過洪災之後必有瘟疫,一定要按照太、祖皇帝曾經叫官府教導的法子防治,他們竟然不當一回事。
裏長很清楚這些患病之人的情況,除了幾個身體虛弱容易患病的人以外,其他都是好吃懶做的人,定是吃了不幹淨的食物,或是碰到了不幹淨的東西。
村裏的井水沒問題,回村第一件事,裏長就着人掏村裏那口井了,連掏兩遍。
聽到村中指責之聲,患病之人無不放聲大哭。
“能怨我們嗎?能怨我們嗎?家裏沒有一粒糧食,借又借不到,讨又讨不來,衙門裏一點動靜都沒有,裏長派去報信的也都沒回來,我們餓得實在難受極了,爲了活下去,不得不在外頭尋吃食,樹皮、草根什麽都吃,總比餓死了強!”
“我們想得病嗎?誰想得病啊?這可是瘟疫,要真能管得住,就不會叫瘟疫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求你們,快去給我請大夫,幫我請大夫啊,我不想死,我還沒娶媳婦,我還沒來得及孝順我爹娘,求求你們啊!”
……
聞聲之人,無不落淚。
英明神武的縣太爺,何以現在卻不英明神武了呢?
面對他們的求救和控訴,村中一片沉默和寂靜,誰有辦法呢?人人都自顧不暇了呀!
确認這些人得了瘟疫,也沒法子進城請大夫,村中人人自危,再不敢大意,按照裏長的吩咐在距離村子遠遠的西邊山地上搭幾座草棚,将這些得了病的人送過去,另外在北山腳下也搭幾座草棚,病人沒患瘟疫的家人都挪過去,确定沒得瘟疫再回村子裏。
這是太、祖皇帝說的隔離,隔絕遠離,曆朝曆代都有隔離病坊,他們沒有,隻能如此。
不願意去?行,全家逐出村子,村子裏兩百多戶人家,總不能跟着一起死。村子裏的人沒有不害怕瘟疫的,沒得瘟疫的人家都贊同這種做法。
房舍還沒修繕好,家家戶戶就開始防治瘟疫。
饒是這麽着,得瘟疫的人還是越來越多,搭的草棚越來越多,挪出去的人越來越多,縣衙裏始終沒有來人,附近的沙頭村也是瘟疫泛濫,死了不少人,據說沙頭村東邊的清泉村死了一多半人家了,許多人家都死絕了,得到消息的三位裏長急白了頭發。
大青山村動作很快,防治得又嚴,得瘟疫的慢慢少了。
然而,凡是得了瘟疫挪出去的人們,隻有一兩個熬了過來,其他的人都死了,病人的家人挪出去後也有好幾個人得了瘟疫,從北山挪到西邊。
沒大夫,沒藥材,官府始終無人來。
十七個人,洪水消退回村後的五天内死了十七個人!
村裏,哭聲震天。
這幾天沒有下雨,柴禾早就曬幹了,裏長立即下令将屍體全部焚燒掩埋。
蘇裏長以身作則,一家子都搬去了北山,他家小孫子忽然得了瘟疫,兒媳婦跟着搬到西邊草棚裏照料,不足一日小孫子就沒了,兒媳婦也染了瘟疫,苦苦求生。
蘇裏長家尚且沒有抵擋住瘟疫之害,何況别人家?
如果患病後就有官府派大夫送藥來治療,說不定還能活下來,現在什麽都沒有,本就缺衣少食沒有栖身之地的百姓們,越發絕望了,不知道怎樣才能活下去。
發生這種事,秀姑抱着小野豬越發不敢出門,連帶拘着壯壯,把自己家的屋牆院牆大門統統用水沖洗一遍,熱水再沖洗一遍,然後以烈酒擦拭,老張和張碩每回出門回來定要喝一碗大青根大青葉熬的湯汁,然後用艾草水洗澡,換下來的衣裳事後就洗幹淨煮開晾曬。
裏裏外外,處處幹淨異常,幾乎一塵不染。
每天拿雄黃和蒼術、艾草、青蒿等物熏屋子,秀姑仍有點不放心,繼窗上釘了紅紗,正房的門和卧室的門竹簾後統統挂上一幅紗簾,床上吊着紗帳,自己和張碩房裏是成親時的紅紗帳,老張和壯壯屋裏的紗帳是新做的青紗帳,都是上等細紗。
瘟疫的源頭不一定是食水,還有蚊蟲的叮咬,而夏天的蚊蟲很多,洪災後處處可見。
他們家除了牛和騾子,沒有了其他牲畜家禽,老張每天都給牛和騾子洗澡,清理牛糞和騾子糞,原先牆外糞坑裏堆積的糞便被洪水沖走了,倒是減少了吸引蚊蠅的引子。
好在這時候沒人敢随便上别人家的門,不然定有人看不慣秀姑的所作所爲。
老張和張碩卻很贊同秀姑的細緻和妥帖,畢竟事關一家人的性命,他們都很愛惜自己的性命,說他們怕死也好,反正事事小心爲上。
張碩幫蘇家修好房屋,回來喝了湯洗了澡換了衣裳,對秀姑道:“大偉得了瘟疫。”
蘇大偉是秀姑的堂弟,翠姑的親弟弟,上頭還有個哥哥叫蘇偉。蘇大偉年紀最小,最肖似三嬸,最得三嬸疼愛,從小就好吃懶做,而且吃得肥頭大耳,算算年紀,再過兩年就該說親了,三年前曾經和周彬一起欺負滿倉和壯壯,被秀姑訓斥過一頓。
“什麽?大偉得了瘟疫?”秀姑大驚失色,忙盯着他上下打量,見他安然無恙才微微放心,随後問道:“大偉怎麽得了瘟疫?你不是說阿爺都交代了嗎?我把咱們家這兩年儲存的艾草和各樣藥材托你送了一些給他們,定然也有三叔家的,他怎麽會得瘟疫?”
她曾叮囑娘家諸人,熬大青根大青葉水飲用,以艾蒿驅逐蚊蠅,以雄黃熏屋,防瘟疫。
每年的四五月份,漫山遍野都是艾草和青蒿,有野艾也有香艾,艾草除穢,身上發癢用艾草水洗洗就好了,夏天又能熏蚊子,家家戶戶都會存儲一些,秀姑每逢端午節必定收割大量艾草曬幹了收着,儲量很大,自己家用綽綽有餘,分了不少給親友,并且和公爹丈夫商量後,留下自己家足夠半年用的雄黃蒼術大青葉大青根等藥材,剩下的送給了娘家。
張碩歎道:“阿爺雖然交代了,卻也無法管得面面俱到。”蘇老三家要真是那麽容易管束,就不會好吃懶做到讓老蘇頭厭惡了。而且,蘇大偉是十三歲的半大小子,天天在村裏東遊西逛,老蘇頭不可能跟在他後頭監視。
“那麽,大偉是怎麽得的瘟疫?”三叔家一直都是從自己娘家挑水吃,理應是幹淨的水,而且家裏家外又都是阿爺看着收拾,檢查了一遍。
聽到瘟疫二字,秀姑就覺得害怕不已。
千防萬防,終究是防不住嗎?每天都能聽到村中傳來哀嚎之聲,聲聲凄厲,字字如血。
驚心動魄之中,她夜夜難以安枕。
“不清楚,恍恍惚惚聽說大偉在外頭偷吃了什麽東西。”具體吃了什麽東西,張碩沒有詢問,幫蘇家幹完活就趕緊回來了。
這倒像是蘇大偉的爲人,秀姑氣他不争氣,又覺傷心,随即蹙眉道:“反正我娘家的房舍修繕好了,你就别去那邊了,外面不幹淨,你也少出門,我不放心。不知道我娘家如何了,三叔三嬸家常在我娘家挑水,也是時常接觸的。”
話雖如此,眉間仍然藏不住一點沉痛之色。
她雖懂一點養生之道,卻并不懂醫術,不知道該如何治療瘟疫。
瘟疫,幾千年來都無法徹底根絕的瘟疫。
“嶽父家中倒無事,幾個孩子都被大嫂拘在家裏頭,飲食十分謹慎。至于大偉,他已被送往西邊草棚了,三叔家的其他人縱然不願意,也都被趕着搬去北山,自個兒在遠處搭了一座草棚,沒法子,原先的草棚已住滿了人。”
張碩說話時,十分歎氣。
瘟疫泛濫,沒人在村裏走動,一片死氣沉沉。
饑餓、疾病……無數陰影籠罩着逃過洪水大劫來不及慶幸的大青山村村民。
雖然和三叔家來往不那麽密切,但是蘇大偉畢竟是嫡親的堂弟,秀姑很關注,也很擔心,她絞盡腦汁,除了已經告訴家人的幾個預防方法,始終沒有妥當的救治之法。
蘇大偉沒有病愈者的幸運,終究沒有熬過去,在草棚中哀嚎着閉上了驚恐的眼睛。
從北山平安搬回來的蘇三嬸哭成了淚人兒,險些瞎了眼睛。
蘇大偉埋葬後的第二天,縣衙的官員和大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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