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生了?
堂屋裏陪着父母和族中長輩說話的張碩蓦地站起,起得太猛帶翻了身後的椅子,砰地一聲,驚得屋内說話聲戛然而止。
見張碩臉色煞白手足無措,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老張恨鐵不成鋼地道:“愣着幹什麽?趕緊去請穩婆,順便告知你嶽母一聲,請她過來幫忙。”他們家除了秀姑就爺們仨個,都沒法子進産房,蘇母來坐鎮最合适。
“哎!我這就去!嬸子們好好照料我媳婦!”
張碩手忙腳亂,轉身出門,身後跟着壯壯,“爹,我去叫姥姥!”
父子二人,分頭行事。
屋内衆人聽到秀姑要生了,老族長揮揮手,“走了,走了,碩哥媳婦要生了,一會子進進出出的,咱們這些爺們就别在這裏添麻煩了,叫裏頭幾個做嬸子的好好張羅。”
别說老族長發話了,就是不說,幾個做嬸娘的也不會袖手旁觀。
“碩哥媳婦,别急,别急啊,這才剛發動,得好一會子呢!”四嬸原本想說秀姑生過兩個孩子應該知道這些,但想到兩個孩子都已夭折,便急急住口。
她和二嬸、三嬸妯娌兩個帶着子侄輩的媳婦趕緊出來忙活,堂屋中除了走來走去的老張,其他人都離開了,她們跟老張招呼了一聲,問明廚房裏的東西,進廚房燒水的燒水,做飯的做飯,抱稻草進屋的抱稻草,扒草木灰的扒草木灰,張三嬸帶着兩個族裏的媳婦匆匆把稻草厚厚地鋪在床邊地上,底下灑着草木灰。
秀姑原身記憶裏在周家的兩個孩子都是生在這樣的稻草上,原因非常簡單,百姓家貧,無論如何都舍不得讓婦人在床上生産,弄髒被褥,因此都是生在草堆上。
“三嬸子,衣櫃底下有個大紅碎花的薄褥子,拿來鋪在稻草上。”秀姑忍着一陣一陣的劇痛說道。她無法忍受自己在隻曬未煮的稻草堆上生産,早早準備了一張薄褥子,舊布舊棉花,正月前布料用開水煮過了做好,收在櫃子裏。
張三嬸一怔,“哪裏用得着褥子?”
随即她就想到張家不難于此,既然秀姑堅持,她便打開櫃子把褥子找出來鋪上,又按照秀姑的指點,把進正月後用開水煮過的衣裳鞋襪尿戒子和前幾天才曬過的包被、棉衣都找出來,生産後自己更換的裏外衣裳鞋襪等也都找了出來。
張三嬸又和人幫秀姑把棉褲褪下來,免得羊水破了之後濕透棉褲不容易褪下。
原身生産過兩次,秀姑卻沒有任何經驗,她努力搜索原身的記憶,按照記憶不急着躺在草堆上,而是扶着腰慢慢地在屋裏走動。
四嬸端來一大碗麻油炒雞蛋,秀姑吃得幹幹淨淨。
等蘇母、蘇大嫂和穩婆相繼趕到,馬桶、子孫桶等都已經預備齊全了。
幸虧先前預備了三位穩婆,張碩趕過去時,張家族裏離他們家最近的胡婆婆幫村南的人家接生去了,昨日去今日尚未回,想必尚未生下來,幸而蘇家的陳婆婆在家,張碩直接給背了過來,在半道上遇到和壯壯趕過來的蘇母婆媳,一起到家,蘇大嫂去廚房忙活。
都是熟人,不必客氣,陳婆婆仔細檢查秀姑宮口,然後檢查一遍屋裏準備的東西,外頭廚房也燒着熱水,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不錯,我都挑不出什麽毛病。”
最後屋裏隻留了蘇母和四嬸、張三嬸,以及陳婆婆,其他人陸續出去。
張碩急得滿頭大汗,加上去請穩婆時跑得快,頭頂冒着絲絲熱氣,一雙利眼緊緊地盯着西間卧室門上的棉簾子,一個勁地問:“怎麽樣了,怎麽樣了?”
二嬸大喇喇地道:“碩哥,你急啥?生孩子又不是屙屎放屁,一下子就出來了!”
聽她說得粗俗,在場諸婦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三嬸拎着一桶熱水進去,片刻後出來,忍不住說道:“二嫂,你不會說話就别張嘴,瞧你說的啥話,也不怕孩子學了嘴。碩哥,你别急,陳婆婆說你媳婦胎位正得很,現在正走着,定然很順利。你有在這裏站着的工夫,不如去給陳婆婆準備紅封。”
聽到胎正會很順利幾個字,張碩略略放心,聽到紅封,他拍了一下頭,他們家的錢都在自己和秀姑的卧室裏,現今卧室作産房,壓根進不去。
事到臨頭倒沒平素半分的冷靜了,腦子都不知道扔到哪裏去了,老張瞪了團團轉的兒子一眼,進自己卧室拿了一串大紅短繩穿着的銅錢串子,又把花了十幾吊錢買的半兩人參從自己櫃中拿出來,叫張碩切了片,托二嬸送進去讓秀姑噙在嘴裏,免得生産時沒力氣。
二嬸大呼小叫地走進産房,道:“碩哥媳婦,你公爹和阿碩可真疼你,居然舍得給你買人參!”雖然隻有一小截,但是在有病都無錢看大夫的大青山村裏,人參不啻是救命之物。
秀姑痛得抽了一口氣,勉強道:“那是京城的袁大伯那年送東西時給我公爹的一點子人參,我公爹沒舍得吃,留到現在。光憑我們家,哪裏有錢買這金貴物?便是有錢,都沒處買。何況碩哥現今又沒了殺豬的營生,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了,更加沒錢買。”
他們家從宋大夫那裏拿到人參後就統一口徑,若生産時有人問起,一律推到遠在京城又富貴的袁霸頭上。當然,拿人參時,張碩沒忘拜托宋大夫。
陳婆婆道:“他二嬸,讓秀姑她娘拿着,還沒生呢,便是生了,也沒到需要用人參的地步。”她做了三四十年穩婆,眼光毒得很,秀姑胎位很正,身子骨也好,宮口開得也快,不像有些人看似強壯内裏其實早就被掏空了。同處一村,又嫁在蘇家,她一直都知道秀姑極聰明,身子調理得特别好,月月都請自己幫她摸一回胎位,再沒有比她更細緻的人了。
秀姑痛叫一聲,陳婆婆忙上前查看,“已開了四指了,秀姑,躺下吧。”
痛楚如潮水般湧來,秀姑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痛,她本不想叫出聲,可痛到極緻,痛呼聲早已在不知不覺間從唇齒間逸出。
裏頭響起一聲聲痛呼,外間張碩就抖了幾抖。
老張瞧得都煩了,把他摁在椅子上坐着,瞅着送熱水的進進出出,堂屋和西間之間隔着一間,門上俱都挂着簾子,他們啥都瞧不見。
各家媳婦見蘇母和蘇大嫂來時就相繼告辭了,隻剩産房裏的蘇母、四嬸和張三嬸,廚房裏忙活的三嬸和蘇大嫂,再算上穩婆,竟是六個人,誰家媳婦生孩子也沒有這陣仗,幸虧是正月,乍暖還寒時候,并不需要忙農活。
秀姑痛得快暈過去了,努力保持清醒,按照陳婆婆的吩咐呼吸。
“看到頭了,再使勁,再使勁,頭都露出來了!”
聽到這句話,秀姑一個用力,覺得有物滑出,同時聽到房内衆人統統松了一口氣,再然後就是孩子的啼哭聲。
“小子,是個胖小子!”蘇母驚喜大叫,笑得見牙不見眼。
“恭喜恭喜,秀姑有福氣,給俺們老張家添了個胖小子!”張三嬸趕緊道賀,仔細瞄一眼剛出娘胎的嬰兒,忍不住贊了一句,雖然皺巴巴的暫時瞧不清楚面目,但是卻比壯壯生下來時胖了不少,壯壯生下來時又瘦又弱,故名張壯,盼他長得壯實。
陳婆婆是接生的老手,有條不紊地處理接下來的事情,在子孫桶裏洗幹淨嬰兒,接過蘇母遞來的衣服尿戒子包被等,捆綁好了,往秤盤裏一放,去掉早就稱過的包被衣服尿布的分量,“喲,真是個貨真價實的胖小子,足足六斤六兩!”壯壯也是她接生的,生下來才五斤,在村裏也算比較重的了,但比起眼前這個胖小子卻是瘦多了。
蘇母抱着哭泣的外孫子,張三嬸隔着簾子對外頭道:“阿碩,你媳婦生了,是個胖小子,六斤六兩的胖小子!”
老張和張碩頓時喜出望外,一顆心安然落地。
壯壯揮舞着拳頭,高興地大叫道:“我有弟弟了!”
熬好小米粥并繼續往屋裏送熱水的蘇大嫂聽了這個好消息,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小姑子嫁到張家兩年,雖說日子一直過得不錯,但有了兒子才算站穩腳跟。
陳婆婆接着給秀姑清理,排出來的胎盤等物悉數扔進馬桶裏。
胎盤娩出後,秀姑明顯發現肚子平坦了不少。
她更衣上床躺好,衆人慢慢地清理産房,褥子稻草草木灰連同馬桶、子孫桶悉數弄出去,蘇大嫂又端了些熱水把青磚地面擦了擦,屋裏的血腥味淡了不少。
“陳婆婆、三嬸子、三嬸、四嬸、大嫂,辛苦你們了。”側頭看着枕畔襁褓裏已經不哭了的兒子,小小的一團,皺巴巴,紅通通,像個剛出生的小猴子,秀姑分娩過後有些蒼白的臉浮現一抹淡淡的笑容,有得子的喜悅,有對衆人的感激。
一刻鍾後,陳婆婆拿到紅封和張三嬸等人都走了,張碩才得到允許進來。
“媳婦,辛苦你了。”他湊到床前,既憐惜妻子的辛苦,又欣喜兒子的平安出世。
秀姑微微一笑,“見到他,就一點不覺辛苦了,你和爹得給孩子起個好名兒。”
張碩點頭道:“放心,等咱兒子滿月,請老族長給起個小名兒,老族長長壽,人又識字,定能給咱兒子取個不好聽的小名兒。”
滿月後才起名?爲什麽?秀姑心生一絲疑惑,查看一下原身的記憶才知道村裏的孩子不好養活,夭折率極高,滿月之前都不起名,免得被鬼差叫了去,滿月後或者幾個月後才起名,也都是先起小名,大名都不急。原身的兩個孩子都沒養到百日,化作了箢箕鬼。
蘇大嫂端着熱騰騰的小米粥進來,笑道:“先吃點東西吧。”
“大嫂辛苦了!”張碩道了一聲謝,忙接過來喂給秀姑吃,他熟練的動作,惹得蘇大嫂微微颔首,姑爺對小姑子真好。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蘇母叮囑了他們夫妻幾句,和端着空碗的蘇大嫂一起出來,走到堂屋對和壯壯喋喋不休說話的老張道:“親家公,咱們一家不說兩家話,秀姑她婆婆不在了,我來伺候秀姑坐月子。”
“有勞親家母了。”老張感激不盡。
“那是我閨女,有啥有勞的?”
老張也笑了,道:“那行,我就不跟你客氣了,親家母。給壯壯娘坐月子的紅糖小米雞蛋家裏早就預備好了,雞圈裏還養着十幾隻雞,親家母隻管做了給壯壯娘吃,等能吃鲫魚湯和豬腳湯了,跟我說一聲,我想法子弄新鮮的來。”
他現在能幹,直接去溝裏打漁,多少能弄一點子上來,弄不上來就去城裏買。至于豬蹄子,他們家之前天天殺豬,壓根不用愁,奈何如今沒了生意,隻能另想法子。好在張碩人緣好,縱使周家在裏頭搗鬼,弄豬蹄子回來也容易,直接跟于掌櫃和于娘子說一聲就行了,他們做鹵菜,常買豬蹄子,以後請他們每日多買一對即可。
親家公大方,女兒享福,自己家也不能小氣不是?蘇母笑容滿面地道:“自從秀姑有了身子,我們家裏養的雞和雞蛋沒舍得賣,早就商量好了,就留着給她坐月子吃,咱們兩家的雞加在一起,一天殺一隻都夠了。”
她不想聽老張說推辭的客氣話,緊接着說道:“親家公,你添了孫子,快去向鄰裏鄉親報喜吧,報喜時别忘記向一百戶人家讨要一塊碎布,湊足一百塊碎布片兒回來,我給你孫子縫一件百衲衣,保佑他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百衲衣,就是百家衣,向一百戶人家讨要碎布片拼湊在一起做衣裳。
老張拍了一下大腿,“我咋沒想到,我這就去,親家母,辛苦你了啊!”把家裏的一些事情交代完,急急忙忙就去報喜。
壯壯一蹦一跳地跟着道:“我也去,我也去,阿爺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問他們要!”
雖然不少村民爲攀附周家而疏遠自己家,但是他們在村裏的人緣不差,而且周家畢竟不住在村子裏了,爺孫二人又跑了一趟隔壁的沙頭村,晚上回家帶了一百塊五顔六色、或新或舊的碎布片,各家都有被人讨要的經驗,給的碎布以藍色居多,而老張也特意向程、劉、陳、藍等人家讨要。
藍音攔,劉音留,程、陳皆音成,長大成人的成。
拿到百家碎布,蘇母很快就縫了一件五色斑斓的百家衣,按照秀姑的意思用開水煮過曬幹,才與外孫子穿上,并且裹上幹淨的尿戒子。
張碩不用忙生意,在家忙前忙後地伺候秀姑,吃粥喝湯親自送到嘴裏。
張家對秀姑一點都不吝啬,小米粥、紅糖雞蛋、鲫魚湯、豬蹄湯、母雞湯等等一直都沒斷過,一日五六頓,頓頓都是這些。
秀姑的奶水很充足,下來得也快,胖兒子每天都能吃飽。
不過,夜間就比較辛苦了。
這個胖兒子餓了尿了立即哇哇大哭,有時候一夜兩三次,就像這時候,大半夜秀姑睡得正香,耳畔就響起一陣哭聲,頓時驚醒。
不等她起身,張碩就下床點了油燈,他已有了經驗,往兒子襁褓裏一模,果然手裏一陣潮濕,笑罵道:“臭小子,又尿了。”
接下來,他根本不讓秀姑動手,就着昏暗的燈光,麻利地解開襁褓,擦淨兒子沾了尿的小屁股,包上幹爽的尿戒子,襁褓重新綁好後才把兒子送到秀姑跟前,小嘴巴碰到乳、頭,他立刻大口大口地吸吮起來。
秀姑眼皮子直打架,等到胖兒子吃飽喝足呼呼大睡,她才得以歇息,沾枕即睡。
次日是吃喜面的日子,娘家大哥送粥米過來,翠姑身上有孝就沒過來,卻托蘇大嫂送了兩百錢給外甥,連同紅糖馓子雞蛋等物。
秀姑生子時麗娘病了,不敢來張家,如今痊愈,又是吃喜面的日子,她才和江玉堂一起過來,私底下把早就準備好的銀項圈、銀制長命鎖和銀腳镯銀手镯硬塞給秀姑,壯壯已經開學了不在家,屬于壯壯的銀項圈和長命鎖也由秀姑收着。
張家設宴,族中人等都到了,沒有半點冷清的迹象。
麗娘瞧着襁褓中露出來的百家衣,稀奇地道:“這件衣裳倒是做得精緻,就是拼湊在一起的布料有新有舊,未免參差不齊,若是一色新的碎布做出來更好看。”
蘇大嫂笑道:“這是百家衣,村裏幾家有新布?”
麗娘不解,待了解到何謂百家衣方恍然大悟,“原來還有這說法,果然處處有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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