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過雲母和雲天瑞夫婦,又向左鄰右舍辭别,沒有遺漏後,張碩方扶着秀姑上車,壯壯緊跟其後,秀姑和張碩特地擇了他和滿倉旬休之日,滿倉昨晚已随老張回村。
彼時正值十月底,秀姑挺着七個月的肚子,騾車上厚厚地鋪着好幾床被子,前後高高碼着疊好的被褥,以麻繩固定在闆車,前擋風,後靠背,秀姑和壯壯娘兒倆倒着坐,裹着一件灰鼠裏嫩綠底桃紅點子粗布面的鬥篷,她頭上罩着相配的雪帽,壯壯戴着兔皮帽子,至于原先搬至城裏的行李家什,昨日就被老張趕着牛車拉回家了。
張碩擔心妻子,趕車趕得很慢,不放心地屢次回頭,秀姑無意中回頭正巧與他目光相觸,莞爾道:“往後看什麽呀?往前看,看着路。半個月前下一場雪,路還未幹透呢。”
壯壯扭頭,笑嘻嘻地道:“爹,娘叫你看着腳下呢!”
“把臉轉過來,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秀姑敲了他後腦勺一下,“還不轉回來,仔細風吹到你臉上生疼。”
壯壯趕緊回身,雙手捧着臉,對着秀姑的大肚子,“娘,我背詩給弟弟聽。”
雖然秀姑常說男女各占一半,但是他仍然固執地認爲是弟弟,他有聽人說過,娘最好生個弟弟,這樣日子就會過得更好了。
在壯壯嫩嫩的背書聲中,騾車路過清泉村、沙頭村,緩緩駛進大青山村。
秀姑沿途看到了自己陪嫁的那十畝地和娘家的幾畝地,綠色的一層麥苗緊貼着地皮,葉莖微微有些發黃,瞧着不是很精神,問張碩,他回答說是今年夏秋雨水太多,十月裏又下了一場大雪,雪化成水,淹得發黃。
路和田地之間的溝渠裏全是積水,上面漂浮着一些碎冰,尚未化凍。
去年夏天大旱,河水斷流,今年卻是大澇,溝渠滿溢。
“媳婦,咱們哪,做不得老天的主,隻盼老天發發慈悲,救救咱們老百姓,别的沒辦法。”今年秋季絕收,誰不希望麥子長勢好,來年豐收?偏偏天公不作美,地裏施肥都沒用。
若不是今年的雨水多,大夥兒倒盼着冬天下幾場雪。雪能凍死地裏的蟲卵,雪化成水又能滋潤麥苗,化開地裏的糞肥,故有瑞雪兆豐年一說,可惜今年的天不好,冬天下雨下雪就稍微有點雪上加霜了,雖凍死了蟲卵,卻也淹到了麥苗。
秀姑暗暗歎氣,若家中沒有餘糧餘錢,靠天吃飯,難啊。近來她在城裏守着豬肉鋪子收錢,很少見到村裏人去買肉,連豬下水都吃不起了。
他們家在大青山村的最東邊,進村就是家門口,說話間,已經到了。
老張聽到門外傳來趕車的鞭子聲,裹着青布面老羊皮襖打開大門,滿臉歡喜,翹着胡子道:“快進來,快進來,阿碩,把車拉進來再叫你媳婦下車。”伸手牽着騾子的籠頭。
騾車進院,秀姑下了車,隻見晾衣繩上曬着被子,又聽老張絮絮叨叨地道:“一早我托你娘和你姨媽兩人把你們那屋裏裏外外收拾了一番,火盆燒着,熱水竈上也備着,窗戶也通着風,你們娘兒倆先洗洗臉,歇息就用你們帶來的被褥,傍晚再換上今天曬的。你娘來時帶了一筐昨兒蒸的卷子和一隻殺好的退槽雞,在鍋裏炖着,晌午正好吃。”
“謝謝爹。”想得很周到,她在路上還在想回到家得重新收拾房間。
現今房間收拾好了,竈上炖着雞,她輕省了不少,至少中午不用急急忙忙地做飯了。
等秀姑進屋,張碩問道:“爹,咱家腌的酸豆角還有沒有?這幾日壯壯娘盡想着吃酸豆角了,一頓沒有酸豆角她就吃不下飯。”
“愛吃酸的好啊,愛吃酸的好啊!”老張喜笑顔開,去廚房開壇子看,誰知隻有腌制酸豆角的湯汁,卻沒有了酸豆角,他方想起前幾次都給帶進城了,當即從櫃子裏拿出一隻粗瓷大碗,“咱家的酸豆角沒了,你看着鍋底的火,我去找你三嬸兒要一點子。”
張三嬸聽說秀姑想吃酸豆角,當即給老張撈了一大碗出來。
“秀姑回來了?自從有了身子我還沒見過她呢。吃酸的好,我以前懷紅花那時候,後幾個月盡想吃辣的,就差沒把辣椒面倒進嘴裏。大哥,酸豆角吃沒了再跟我說一聲,我家那塊菜地在山上,地勢高,今年沒怎麽淹着,結了不少豆角。”
“行!”老張也不跟他們家客氣。
就着酸豆角,秀姑中午足足吃了一個卷子,喝了一碗雞湯。
能吃是福,老張越發高興。
秀姑有選擇性地吃東西,盡量讓胎兒多吸收營養,而非胖自己。她前世長到二十八歲,雖然沒有經曆過婚嫁生子,但在信息爆炸的年代,她聽說過不少東西,就是難分真假。
聽說,懷孕時全身肥胖的孕婦是因爲自己把大部分營養都非吸收了,而那些隻胖肚子不胖人的孕婦,平時吃食中的大部分營養成分則都給了孩子,體重也會增加二三十斤,後者對孕婦和孩子的身體都有益處,孕婦過于肥胖,生下來的孩子長大後患三高的幾率比較高。
真假難辨之下,秀姑唯有注意飲食,她不想讓自己變成第二個翠姑。
懷孕很辛苦,全身浮腫,坐卧吃力,面上肌膚不複細嫩,眼底頰上都有斑點,醜得叫秀姑不忍攬鏡自照。
吃完飯,過一時她在院子裏走動消食,壯壯很貼心地陪伴左右。
張三嬸進來就笑道:“喲,秀姑,這尖尖的肚子,一瞧就是個男胎!”
“三嬸,您來了?還沒謝過您給的酸豆角呢,我一個人吃了大半碗。”秀姑最近特别嗜酸,有時候恨不得把就着醋罐子喝醋。
她目光看向張三嬸身後的女子,微露一絲好奇。
女子穿着桃紅撒花襖兒,下着松花彈墨绫的長裙,外罩盤金彩繡的大紅對襟褂子,作婦人打扮,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生了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顧盼之間風緻嫣然,身材修長,猶如雪地裏的一株紅梅,兩個赤金點翠的耳墜子在瓜子臉畔打秋千。
她是誰?這般富貴打扮,秀姑竟未曾見過。
張三嬸注意到秀姑的視線,忙介紹道:“這是咱們村新搬來的江玉堂媳婦,娘家姓方,他們兩口子從江南來的,買下了我們家隔壁的房子,修繕後就住進去了。她已見過咱們村的所有人,唯獨你住在城裏沒見過,聞得我來找你,特地跟我過來。”
江玉堂媳婦?
秀姑心思轉了幾轉,未曾想出個所以然來,她身子笨重,已經有兩三個月沒回村子。
她面上作笑,道:“三嬸子,我該怎麽稱呼?”
“他們家玉堂比阿碩小了好幾歲,平時見到阿碩都叫大哥,你叫玉堂媳婦一聲麗娘就是,她閨名叫方麗。”張三嬸向來熱情周到。
秀姑微微一笑,朝方麗娘道:“麗娘。”
方麗娘忙道:“嫂子好,我們家搬來一個多月,深羨村中淳樸厚道,早就該去拜見嫂子了,誰知俗事纏身竟未得行,初次上門又空着手,萬望嫂子恕罪。”
“快别說這文绉绉的話兒,咱們鄉裏人家,哪裏就這麽講究了?”秀姑倒是有些好奇江玉堂和方麗娘的來曆了,江玉堂她沒見到,不予置評,但是方麗娘身上卻透出一股不俗的大家氣派,這種氣派不是暴發戶所有,而是經過累世熏陶所緻。
然而,不知其來曆,秀姑不敢與之深交。
從江南來?來時江南正逢戰亂,誰知因何而定居山野?
秀姑很謹慎,方麗娘似乎确實是跟着張三嬸來見一見自己沒見過的秀姑,等張三嬸走了,她也向秀姑告辭,倒是和張三嬸很親熱。
她走時身形苗條,回來時挺着大肚子,村裏不少大娘嬸子嫂子們聽說後都來串門瞧稀奇,一眼看到她的肚子,啧啧稱奇,簡直不敢相信這種變化,她們可還記得翠姑孩子吃喜面時秀姑小腹平平,并無孕相。
秀姑習以爲常,微笑聽着她們打趣。
旁人問她愛吃酸的還是愛吃辣的,她回說吃酸,立刻就有人笑道:“酸兒辣女,定是個大胖小子!瞧你這肚子尖的,瞧你這臉都比以往粗糙了,我敢肯定是個兒子!”
“這是上天注定的,哪裏就分得出來?看緣分吧。”聽了四嬸子的話,秀姑軟軟一笑,别人說酸兒辣女,她可不能跟着這麽說,若生個兒子固然好,若生個女兒,定會有人拿自己說的話在背地裏笑話自己想生兒子想瘋了,誰知是個女兒。
四嬸笑道:“是男是女都是天注定的,的确,得看緣分。”
她話題一轉,道:“聽說,三堂弟家的弟妹帶着江玉堂的媳婦來你家了?”
“嗯,就是上門拜訪拜訪,怎麽了?”秀姑發現四嬸提起方麗娘,在場的婦人們神色都不大好,眼裏或是譏諷,或是嫉妒,或是幸災樂禍,總而言之複雜得很,她看不太清楚。
四嬸聽了,酸酸地道:“難怪三堂弟妹跟玉堂媳婦好,誰不知道玉堂媳婦家有錢,第一回上他們家拜訪,大方地給了兩匹緞子,又給了兩根簪子。金簪子,三堂弟妹家的兒媳婦們爲了争奪那金簪子,當場就打起來了。”
秀姑愕然不已,忙道:“有這樣的事情?來我們家卻是空着手。”她可不想讓眼前這些人猜測方麗娘帶了什麽東西來自己家。
聞聽此言,大家神情一松,都道:“你們家高牆大院子可比他們家強,咋就空着手?”
這個他們兩個字,指的自然是張三嬸家。
秀姑搖頭不知,幸虧她是空着手上門,不然被大家嫉妒的怕就是他們家了,瞧方麗娘的衣着打扮确實像是出身于高門世家。
晚上說笑給張碩聽,張碩道:“什麽高門世家?媳婦,我瞧你的眼力不怎麽好。方麗娘是江南那邊大戶人家的丫鬟,江玉堂是個唱戲的,許是從前攢了不少梯己,故而才有今日的一副打扮和氣派,來咱們村買房置地,不過哄哄不明就裏的人。”
秀姑奇道:“你如何知道他們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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