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太陽已經升了老高,豬肉逢淡季,村裏鮮少有人家吃肉,老張不再擺豬肉攤子,而是交了銀錢和禮單後,趕着牛和羊群出門放牧,同時推走了家裏的另一副平闆車,帶上鐮刀,在放牛放羊的空閑時間裏收割鮮嫩的草,曬幹後儲存起來給牛羊過冬。
秀姑對公公很有好感,性情豪爽,出手大方,爲人處世圓滑中透着剛直,對自己這個兒媳婦視如己出,不像村裏很多人除了幹活在其他事情上都把娶進門的兒媳婦當作外人。
這樣的公公,真的很難得。
就是不知道婆婆是什麽樣的人物,得此夫婿,想必也是含笑九泉。
公公給的這筆禮錢足夠他們一家四口三年的開銷,一兩銀子等于一吊錢,一吊錢就是一千個大錢,一千個大錢的購買力相當大,能買十多斤糖,能買三十多斤豬肉或者同等分量的油,能買一百斤鹽或者同等分量的醬油、醋,能買近千斤的白菜,能買六百多個雞蛋,能買一石上等白米或者相同分量的細白面,按市價能扯兩匹雲掌櫃給的那種細棉布。
折合下來,一兩銀子約等于自己二十一世紀的三百多塊錢,禮錢相當于兩萬多。
禮錢不少,卻也不離譜,他們聚族而居,按着人頭算,各家收到的禮錢相差不遠,秀姑記得自己兄妹三人嫁娶時,家裏收的禮錢都是二十吊錢左右,不過二位兄長的禮錢父母并沒有給兩個嫂子,而是抵了喜宴的花費。
所以,她得到的這筆禮錢主要歸功于老張和他的八拜之交,以及張碩的八拜之交,父子二人的八拜之交給出的錢竟比本家同族和親戚多一倍,每人二兩銀子或是兩吊錢。這筆錢張家不是白拿的,等這些人家辦紅白喜事時,他們家要按着禮單還回去,屬于人情往來。
銀子和禮單收進梳妝匣第二層,底層裝着自己的嫁妝銀子,兩者并未放在一起,抽出第二個小抽屜,看到裏面的荷包和紅布包,秀姑手一頓。
她進門拜高堂時老張給的紅包,她竟忘記看了!
打開一看,卻是一對金戒指和一對玉镯子,玉镯子呈淡青色,顔色均勻,這種比青色淡一些,比白色深一些,處于白色和青色之間,質地剔透,也沒有裂痕和瑕疵,隻是色澤暗淡,仿佛缺了水分似的,看起來不像值錢的東西。
秀姑倒很喜歡,村人不識玉、不懂玉,失色的玉镯子比金镯子銀镯子低調多了。
把荷包和玉镯子拿出來,銀子和禮單塞進去,銅錢則收進一口嫁妝箱裏,放在床尾。這種古老的嫁妝箱空間很大,四四方方,又深又寬,兩籮筐銅錢進去,箱内隻滿了七成。
很快,秀姑有點不放心了。
梳妝匣大喇喇地放在梳妝台上,村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麽精緻的梳妝匣,誰見誰都好奇,既然有好奇之心,肯定會打開看。
他們要看,自己難道說不給他們看?
到時候,梳妝匣的重量引起他們的懷疑,那就不妙了。
沉吟片刻,秀姑把銀子和金首飾盒子取出來,加上裝锞子的荷包,用包袱皮包好。
她陪嫁了四口紅漆大箱子,兩口空箱隻鋪了紅紙,現今銅錢用了一口,還剩一口,另外兩口箱子一口用來裝娘家置辦的新衣和平時的舊衣、壓箱錢,一口用來裝王家所賞的綢緞布匹衣裳,因這口箱子裏的東西不大用得着又貴重,所以放在櫃子頂部,輕易夠不到,銀子和金首飾就放進這口箱子的底部,扣上了大銅鎖。
婚前秀姑一口氣買了十個大銅鎖,櫃子用了四個,箱子用了四個,還剩兩個備用。
拍拍手,把椅子挪回原處,秀姑放心地出去,用皂角水仔細地清洗玉镯子,井水沖幹淨,然後浸泡在燒開的熱水中,待其慢慢冷卻,如此重複三次,戴在了手腕上。
浸泡玉镯子的時間裏,她把張碩祖孫三代積攢了好幾天的髒衣服拿出來,洗幹淨晾在院中繩上。張碩和老張父子二人當真是殺豬的老手,他們的衣服雖然髒污,也帶着一股異樣的味道,卻沒有一絲血迹染上。
該打掃的打掃,該擦洗的擦洗,裏裏外外收拾一遍,村裏已有炊煙升起。
秀姑去後院割了一些韭菜回來洗幹淨切段,炒了一盤雞蛋,韭菜又名起陽草,宜爲春天食用。張碩留的五花肉足有二斤半,她割下半斤,切成絲,就着和韭菜一起拔回來的青菜炒了一盤,又蒸了一鍋六分白米四分糙米的米飯。
嫁到張家真的挺好,吃得飽,吃得好,想吃什麽就做什麽,家裏大小爺們都沒意見。
和張家一比,原身在周家簡直活在地獄。
原身和周家其他女眷一樣,一天隻能吃兩頓飯,早上辰時三刻一頓,一碗稀飯和一張煎餅或者一碗稀飯和半個粗面卷子,是那種燒開水加一把玉米面、或者加一把粗面的稀飯,稀得可見人影,糙米湯都少見,菜是鹹菜、蘿蔔豆,而且是先喝稀飯撐肚子然後吃煎餅卷子。第二頓飯在未時三刻,和早上差不多,隻是多了幾盤少油少鹽的炒菜。
周家的飯菜按人頭算,女眷的飯桌上都是分好再吃,偶爾一頓白米細面,她們絕對沾不了牙,煮一鍋米湯,底下的米全部是周家男丁的。十天半個月的一頓肉,周秀才娘子數着肉片下鍋,女眷每人頂多分到一片薄薄的肉。
然而,周家的這種生活水平在村裏卻是中上等了,堪稱殷實之家。
秀姑每次想到原身的往事,都會暗暗慶幸自己穿越後的生活條件好,蘇家沒讓她餓過肚子,自己又掙了錢定了親有肉吃,成親後的美好日子就在眼前。
想到這,秀姑高聲道:“爹,您先吃飯,我把喂好豬再吃。”
張碩和壯壯不在家,他們一個老公公,一個新媳婦,實在不适合同桌吃飯。
雖然他們村裏男男女女經常一起忙農活,婦人和男人一樣出門,同桌吃飯,說說笑笑沒有任何避諱,但有些事情需要注意,譬如現在這種情況。
老張松了一口氣,獨對媳婦他老人家也很尴尬。
吃完飯老張出了門,秀姑才盛了米飯,就着韭菜炒雞蛋和青菜炒肉絲吃起來。
晚上兒子剛進門,老張就對兒子表揚了兒媳婦,“阿碩,你可要好好對你媳婦,你媳婦忙忙碌碌,就沒一會閑着。”識字、懂禮數,又勤快又能幹,一定能教好子孫後代,他就盼着兒子兒媳和和□□,多生幾個孫子,給他們老張家教出幾個人才來。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人才他不敢妄想,能改變門楣家風不用一輩子做殺豬的營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嗯,我一定會好好對媳婦!”瞧着幹淨齊整的媳婦,張碩比誰都歡喜,晌午和兒子就着熱水吃蔥油餅,香噴噴的可有滋味了。
他不是沒錢在縣城買吃食,隻是那吃食怎麽吃都不如家裏的熱乎。
晚飯,自然是一家四口和和□□。
入睡時看見秀姑腕上的玉镯子,張碩眉頭緊皺,“媳婦,爹咋給你這個镯子了?”
“昨兒拜堂時爹給的,還有一對金戒指,我收起來了。怎麽了?這镯子難道有什麽不對嗎?”镯子沒問題啊,他怎麽這副神色。
聽到第一句話時張碩眉頭沒有松開,聽到其中有金戒指臉色才和緩了些,道:“沒啥不對,我跟爹說過了,别把他以前得的玩意兒給你,誰知他老人家還是自作主張給你了,我怕别人見到你戴這镯子笑話你。”
“笑話我?”什麽意思?秀姑滿眼疑惑。
張碩點頭,“見你戴不值錢的镯子,肯定笑話你啊!”
秀姑張口結舌,“不、不值錢?”
不值錢?是她聽錯了吧?她雖不大懂玉,可是跟師父學習時見識過各種名貴珍稀的珠寶首飾,眼前這副镯子是和田玉中的一種,色淡于青而深于白,叫做青白玉,上好的青白玉價值略低于白玉,卻高于青玉,算是好玉了。
說這麽好的玉是不值錢的東西,難道張家不是世代殺豬的屠戶,而是出身高貴的世家子弟?所以眼光高得離譜?秀姑的思維不自覺地開始發散。
“是不值錢。府城裏的當鋪說這副镯子不值一文,不肯收。”張碩回憶起往事,語氣十分之确定,很快,他就看到秀姑臉上浮現一絲奇異的神色,不由問道:“媳婦,你咋了?你别生氣啊,爹肯定不是故意給你破镯子,紅布包裏金镏子才是我給你準備的,以後我給你打個大金镯子戴。”他語氣急促,以爲秀姑因爲镯子不值錢就惱了自己的父親。
秀姑連忙搖頭,“我沒生氣,爹給我的玉镯子我很喜歡。而且,我現在有好幾個金镯子了,不用再買了,買了我也戴不了,反倒讓别人嫉妒,沒什麽意思。我隻問你一句,你們什麽時候當的镯子?當鋪說這镯子不值一文?”
聽到她說沒生氣,張碩放下心來,聽到她古怪的問題,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我記得那時候我第一次進府城,是我爹從軍剛回來那年,大概是二十幾年前。”
秀姑撲哧一笑,笑得花枝亂顫,她以爲張家是隐藏的貴族世家呢,幸好不是。
做普通百姓的媳婦她能勝任,大戶人家什麽的她真心擔當不起。
過了好一會兒,秀姑才止住笑意,在張碩茫然的眼神中說道:“你沒聽過亂世黃金,盛世古董這個說法嗎?每逢亂世,黃金最貴,且流通最廣,太平盛世一兩金子十兩銀,亂世能漲到一兩金子十幾兩銀,這就是黃金的貴重之處,而古董玉器卻不大值錢。再說當鋪經常極力貶低典當之物的價值,新衣服在他們嘴裏是破衣爛衫,镯子自然也是一文不值。”
張碩驚得半天說不出話。
“媳婦,玉镯子很值錢?當鋪騙了爹和娘?”他現在都無法忘記當時的景象,分家别居,一無所有,父親以爲自己弄到了好東西,結果進當鋪險些被當成乞丐,帶回來的東西一文不值,回到村裏大家知道後都笑話他們家,氣得他娘大病一場。
“不能這麽說,值錢不值錢得看時機。二十幾年前,這副玉镯子肯定不值錢,現在倒能賣上不錯的價錢。可惜镯子保養得不好,缺少水分,色澤暗淡,就算賣了,價錢不會高。戴在身上養幾年,價錢可能就會上來了。”秀姑想了想,公允地作出評價,随後補充了一句,道:“若是養好,在太平盛世裏比金镯子值錢,黃金有價玉無價嘛。”
張碩明白了,這麽說,當鋪不算騙了自己的爹娘,“我爹說,這是他打仗從大貪官家裏得來的,肯定是好東西,可惜發生這件事後,我和娘都不相信。”
“爹打仗時得的?”這是戰利品啊。
“是啊。爹所在的軍隊大敗敵軍,抄了對方的家産,除了上繳的,好多将軍分到了黃金珠寶。上面挑剩的分給了爹和袁大伯這樣的小兵,金子銀子一點沒有,爹分到了幾件玉镯子這樣的東西和幾個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在回鄉的路上碎掉了。”
“亂世時不值錢,現在的世道比較太平了。”若是達官顯貴所用,很有可能都是精品。
“媳婦,你懂得真多。”張碩又是得意,又是驕傲,這可是他媳婦。怪不得世人說讀書明理,讀過書的人就是比不識字的人多一份見識,“媳婦,今天賣豬肉得了七八吊大錢,收了五頭豬,手裏竟隻剩幾十個大錢,我就不給你了,明兒買完豬剩的錢再給你做家用。”
賺的錢交給媳婦?好男人啊。
秀姑笑着點頭,對今天無錢沒心生不滿,也未對明日的錢露出貪婪,“咱們成親收的禮錢爹都給我了,銅錢收在床尾的箱子裏。”
“爹給你,你收着零花,至于咱家所有的積蓄,不在我手裏,改日我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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