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秀姑棄婦的身份,雖然不如黃花閨女清白,老張卻不是十分在意。
在本朝,達官顯貴和那些讀書人推崇清淨守節,立貞節牌坊,以示榮光,也确實上行下效,但是平民百姓的生活艱難,相對寬松了很多,寡婦再醮是很正常的事情,雖然名聲不好。不過,和包過白布的寡婦一比,棄婦卻要好上幾分,至少她的命不硬,不至于克夫。
老張的結拜大哥袁霸就是娶了一個因生惡疾被夫家休棄的女人,當初人人都不看好,結果他們夫妻情深,那女人的病也好了,已是兒孫滿堂,長子二十歲時考中進士做了官,現在給袁家嫂子掙了三品诰命,袁霸成了老太爺,一家人住在京城裏,日子過得神仙一般。
張碩有些驚喜,“爹,你不反對?”
“反對啥?你看中的是秀丫頭,心地良善不失精明,善良會對壯壯好,精明是身處周家知道爲自己打算,卻又不貪婪,村裏的那些黃花閨女未必比得上她,要是其他人,我可不會答應。現在知道秀丫頭識字,若不是她被休了,我還怕你配不上哩!”老張揮了揮手,興緻勃勃,“你要是下定了決心,明兒我就托人探探你蘇叔蘇嬸的口風,早些定下來。”
秀姑被休的罪名,在他眼裏真的不是污點,不是品性問題,而是周家過于苛刻。
在周家那樣規矩嚴謹的家裏,她居然能瞞過周家上上下下,爲自己存下一筆私房錢。老張和雲掌櫃是八拜之交,知曉秀姑的收入去掉交到周家公中的錢,不止藏下的六七吊,應該還有十幾兩被她自己藏了起來。
老張有些贊賞,多聰明的女子啊,像她這麽聰明的女子,村裏實在少見。
“爹明天請人去問問。”張碩急忙接口,怕被人搶了先,村裏村外沒有續弦的鳏夫和沒有本錢娶老婆的光棍可有不少哩,秀姑年輕俊俏,心靈手巧,兼嫁妝豐厚,娘家殷實,肯定有人暗地裏打主意。
“臭小子!”老張笑罵了一句。
張碩嘿嘿一笑,半點害臊都沒有,想到很快就能娶媳婦,心頭頓時火熱起來。
老張歎了一口氣,越想越覺得秀姑很不錯,娘家殷實就是最大的底氣,道:“秀丫頭自始至終在村裏就是拔尖的人物,就是被休了,一樣炙手可熱。不過是周秀才殺雞儆猴,恐怕其他媳婦學秀姑一樣藏私房錢,攢不夠他去金陵趕考的費用,才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張碩冷冷地哼了一聲,“要是我媳婦,攢再多的私房錢我都不在意,反正是媳婦自己賺的錢,根本不用交到公中,周惠那個軟蛋,唯唯諾諾,自己的媳婦都護不住。”
老張聽了,哈哈大笑。
次日一早,張碩進城後,老張不管此時在村中已是理應迎接客人的豬肉攤子,他今天不出攤了,吃過飯,拎着兩條上好的肋條肉,送壯壯去蘇家。
他打算送壯壯回來,然後托人去蘇家說親。
他已想好人選了,就是蘇明的媳婦李氏。
李氏是張碩之母的兩姨妹子,過繼的兒子正是秀姑的二哥蘇葵,兩家最是親厚不過。
同處一村,他和蘇父頗有交情,但是兒女親事總得有媒人說和才算尊重,不然,按着他的急性子,早就按捺不住向蘇父直接張口了。
“阿爺,去滿倉哥哥家幹什麽?”就在老張想到即将娶兒媳婦,兒子孫子有人照料的時候,壯壯抱着筆墨紙硯書籍,寒冬的清晨特别冷,風吹枯枝,蕭瑟非常,他穿着厚重的棉衣,舉手擡足之間笨拙無比,然而圓圓的大眼卻充滿靈氣,以及好奇與不解。
“壯壯和滿倉一起跟蘇姑姑學認字好不好?”
“滿倉哥哥也要讀三字經嗎?”壯壯眼睛一亮,他一個人好害怕哦,有人一起作伴當然好啦,對于夏天在縣城裏學堂上發生過的事情,他至今心有餘悸。
“對呀,讓蘇姑姑教你們,不僅讀三字經,還有百家姓。”老張沒上過學,關于啓蒙一類的書籍他卻知道,當兵幾年,和袁霸一起跟着頂頭上司少少地認識了幾個字,尤其是自己的名字和籍貫,兒子已經耽誤了,所以一心期盼孫子能夠出人頭地。
壯壯高興地道:“是蘇姑姑嗎?太好了!”
蘇姑姑待他很好,有好吃的分自己一份,見到自己的衣服髒了破了,還會給自己洗幹淨縫補好,繡了一對漂亮的野鴨子,不像村裏的其他女人總是拉着自己問爺爺和爹爹喜歡什麽、收入多少、是不是每天吃肉、家裏是否有很多糧食,她們給自己東西吃、或者幫自己洗了一件衣服,就叫自己一定告訴爺爺和爹爹知道。
他是很膽小,但是一點都不笨,知道那些女人想住進自己家裏,做自己的奶奶或者娘。
可是,蘇姑姑不會,蘇姑姑從來都不問自己爺爺和爹爹的的事情,自己在他們家玩到了晚上,她也不會像那些女人一樣送自己回家,然後巧遇爺爺和爹爹。
“壯壯喜歡蘇姑姑嗎?”老張低頭看着孫子,心中一動。
娶兒媳婦不僅要看兒子的心思,還得看孫子的意願,他們相處得好全家和睦,自己更放心。他所求不多,就是想娶進一位賢惠的兒媳婦,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喜歡!”壯壯大聲道,“蘇姑姑可厲害了,會做好吃的菜,會繡好看的花,我和滿倉哥哥吃糖粘紅薯,不小心弄髒了她的衣服,她都沒有生氣。我羨慕滿倉哥哥有荷包可以帶,蘇姑姑就送了我一個。滿倉哥哥說,如果我繼續乖乖的,他把蘇姑姑分一半給我!”拽了拽衣襟上的荷包,上面一簇鮮靈靈的水仙花映得其主人愈加粉雕玉琢。
“這是蘇姑姑給你做的荷包?真好看!”秀姑如此善待壯壯,老張對她自然而然又生出三分好感,“那麽以後壯壯乖乖地聽蘇姑姑的話。”
壯壯重重地點了點小腦袋。
敲開蘇家的大門,隻見蘇父正在院落裏忙活,看到他們,連忙過來打招呼。
蘇父按照秀姑的要求,一大清早就把平常做木工剩餘的木條釘在一起,做了三個淺淺的方形木盆,裏面盛着兩指深的細沙,同時又用竹子削出五支和毛筆形狀長短粗細相同的筆管,隻缺了筆毫,略細小的也削了三支,以備愛孫掌握。
蘇父臉上泛着濃烈的笑意。
他們家有人識字呢,足以給孫兒啓蒙,簡直是天上掉了餡餅的好事。
用秀姑自嘲的話來說,那就是嫁到周家幾年,并不是一無所獲,不是嗎?
昨日她帶着所買的筆墨紙硯書籍回來,引發了蘇家的一場大地震,無不贊同她給侄兒啓蒙。至于用來做衣裳的兩匹棉布和幾塊綢子,反倒被人忽略了。因此,經過一夜的沉澱,蘇母和蘇大嫂宣布,以後不用她做任何家務,隻需要教導孩子認字和刺繡即可。
雖然秀姑沒說自己的收入有多少,但是光買筆墨紙硯書籍就是五兩,可見其收入。
沒有人不曉得識字的好處,蘇大嫂對小姑感激涕零。
滿倉更是一早就圍着姑姑團團轉,滿眼渴望。
秀姑見狀,隻覺得心酸,忽然拈起一支筆管,握好,在一盆細沙上端端正正地寫下蘇滿倉三個字,“滿倉,這就是你的名字,蘇滿倉。”
“我的名字?是這樣寫的啊?”滿倉驚喜地盯着自己的名字,似乎想镌刻在心中。
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特别羨慕能去縣城裏上學或者随着父親識字的孩子,那是很神氣很幸福的一件事。像上次他和蘇大偉打架,在他們中間挑撥離間的周彬,他們家是很清貴的耕讀之家,不用去學堂,就可以跟他爹認得好多字,在村裏好得意。
現在,他也能讀書認字了,他有摸過姑姑買來的書喔,說出去肯定讓很多人羨慕。
“我也要看滿倉哥哥的名字!”壯壯歡快地跑過來,滿倉高興且得意地拉着他一起,兩個娃兒頭靠着頭,叽叽喳喳,幾可媲美枝頭上的喜鵲。
“張伯,您來了,快請進屋喝杯茶,外面冷。”秀姑站起身,看到老張遞來的豬肉足足有十斤,而且都是上好的五花肉,連忙推辭道:“我就是認得幾個字,教幾個孩子打發時間,承蒙您不棄,把壯壯送來一起學,這肉我不能收,受之有愧。”
“一點肉不值錢,就是我們的心意。秀丫頭,不管怎樣,壯壯跟你認字,你于他就有師徒之分,你要是不收的話,我可不敢讓壯壯留下來了。”
老張大着嗓門,引來了蘇母和蘇大嫂,大家一想有道理,相繼勸秀姑收下。
“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這才對。”
老張還要再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叫門聲,蘇家的大門敞開着,随着聲音,擠進來一位中年婦人,一見到她,老張便皺緊了眉頭,蘇大郎早就成親生子了,張媒婆突然到蘇家來幹什麽?莫非是沖着秀姑來的?早就打着秀姑主意的老張頓覺不妙。
張媒婆一進門就拉着秀姑的手,盯着秀姑不放,誇贊道:“秀姑啊,幾日沒見,長得更标緻了,難怪有人惦記着,千叮咛萬囑咐地托我上門。”
秀姑眉頭一皺,心中不悅,說得自己好像處處招蜂引蝶似的。
天知道她穿越至今一個月,頭二十天幾乎不出門,最近七八天出門,也隻在自己家周圍轉悠,認識來自己家串門的幾個村婦村姑,除了兩次上街外,再沒有離開大青山村半步,所接觸并說話的外人,除了雲掌櫃外,就隻有張家父子。
蘇母把女兒拉到身後,不鹹不淡地道:“張媒婆,你是什麽意思?說我們秀姑不老實?”
秀姑從月前就開始用淘米水洗臉,熱水蒸臉,蘇母雖然覺得古怪,可是時間長了,發現如此作爲,越發顯得秀姑膚色白潤,容貌娟秀,蘇大嫂也跟着她學哩。
秀姑能想到的,蘇母亦然。
蘇母暗暗警惕,這張媒婆的一張嘴生得厲害,爲了做媒,往往把殘疾窮醜說得天花亂墜,如今上他們家的門,一定不懷好意。
蘇母可沒忘記蘇三嬸當年就是她給保的媒,已過世的蘇老太太以爲張媒婆是本村人,不會對本村人撒謊,誰知道蘇三嬸進門不久他們就察覺到了蘇三嬸根本不是正直善良的性子,反而尖酸刻薄,好吃懶做。
張媒婆最讓人厭惡的就是她說媒,往往昧着良心,哪家名聲性子不好的人家給的錢多她就給他們謀個好人家,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男兒好女兒。
“哪能啊,誰不知道秀姑的好處?我這不是說秀姑是窈窕淑女,所以君子好逑麽?蘇嫂子,我跟你說,這真是一門好親事,錯過了這家,有你們後悔的。”
張媒婆笑容可掬,兩隻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了,見蘇母臉上滿是不耐煩,連忙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不再廢話,“沙頭村的苗雲你知道吧?他家有四十畝地和兩頭牛,是沙頭村的富戶之一,他婆娘年初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打他的主意。苗雲都不滿意,誰知昨天來咱們村走親戚,正好看見了秀姑,一眼看中了,托我來提親。秀姑總不能一輩子在娘家吃喝,她嫁過去,上面沒有婆婆,進門就能當家作主,吃香的喝辣的,蘇嫂子您說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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