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沖我走過來,問道:“怎麽一個人,有事嗎?”
我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剛才在心裏預演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看我不說話,于是笑笑說道:“沒事我就走了啊,我下午還有個會。”說着,他打開自行車,慢慢地騎走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尹大夫騎着自行車離我遠去,心想如果這個時候不喊出來,以後可能永遠就沒有勇氣了。于是,我做出了一個改變我後半輩子的決定:我沖着尹大夫的背影大聲喊:“我想要知道那些事情!”
前面,尹大夫的自行車吱扭一下停住了。
我喊出這聲以後,徑直向他跑過去,他也回頭看着我。我跑到尹大夫跟前,喘了兩口氣,對尹大夫說道:“尹叔叔,我想知道那些事情。”
尹大夫看着我,笑着問:“爲什麽呢?”
我說:“我害怕。”
尹大夫問:“怕什麽?”
我努力地在腦子裏組織着語言,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準确地表達出我的意思,當時,我隻能告訴他:“我怕死。”
尹大夫呵呵笑了兩聲,對我說:“你這個年齡,談這個不嫌早點?”
我說:“原來我不懂這個道理,現在我明白了。”
尹大夫問:“你明白什麽?”
我回答說:“我從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樣,别的孩子,想吃什麽家人就給買什麽,我想吃什麽都不行!自從看見那些東西以後,就更是這樣了,我愛吃肉,但家人不給我買,隻能吃菜,說是爲我健康好,我一個月隻能吃一次肉,别的孩子一個禮拜就能吃一次!學校組織體檢,别的孩子都是老師由老師帶着,大家一起高高興興地,隻有我,每次一聽說要體檢,我爸媽臉上立刻連一點笑也沒有了,非要陪着我一起,弄得大家都笑話我,說我這麽大了連這點事兒都要爸媽陪着!還有,我住奶奶家,爺爺就絕不抽煙,也不做肉,全家人好像都因爲我改變了習慣,我不喜歡這樣!”
尹大夫把自行車支起來,走到我面前,慢慢地蹲下來,眼睛注視着我,輕輕地問道:“那,你想怎麽樣?”
我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樣,别的孩子能活一百年,我隻能活三十年。”
尹大夫聽後,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低頭沉思了幾秒,然後擡頭問我:“你爲什麽怕死?”
然後,我把三年級的時候回奶奶家,親曆的樓上爺爺因爲癌症去世的喪事跟尹大夫講了一遍。最後,我對尹大夫說道:“人死了,周圍的人會傷心。”
尹大夫說道:“傷心也隻是一陣子,大家遲早都會恢複正常的活動。我問你,你現在回你奶奶家,樓上的奶奶還傷心嗎?”
其實,尹大夫這是逼我說真正困擾我的原因。說實話,怕周圍的人傷心,這個理由雖說也算一條理由,但總是有稍感肉麻的感覺,有點矯情,像什麽:“我怕你傷心”,“我好愛你”一類的,都是出現在瓊瑤劇裏的詞語,現實生活中不會說出口。主要的原因是:我怕死了以後就什麽也沒有了。
記得有一次上《自然》課,講到生物的死亡,老師說我們人人都會死,我就問老師,人死了以後會怎麽樣,老師回答得比較浪漫:正如人活着的時候吃的是從土裏長出來的東西一樣,人死了以後要把那些東西全都還回去,身體會滋養大地,而我們也會進入永遠的睡眠,永遠也不會醒過來。我當時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勁頭,一改平時低調内向的作風,我對老師說: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結果搞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老師一開始沒有生氣,笑着問我們誰見過鬼,誰見過誰舉手,然後我就把手舉起來,說着說着老師就生氣了,把我訓了一頓後還讓我站了整整一節課。後來,自然課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班主任,說我小小年紀就信封建迷信,如此下去不得了。于是班主任把我爸叫到學校,大家坐下來進行了一番親切友好的交談。回家後,我原本以爲少不了一頓竹筍炒肉,但是我爸沒打我,也沒罵我,隻是告訴我,人死了以後就什麽也沒有了,隻要記住這句話就可以。
什麽都沒有,說實話,人的大腦天生就是爲了填滿東西而進化的,人天生缺乏理解虛無的能力,說人死了以後什麽也沒有,其實比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要更可怕。
如果人死了以後會變成鬼,我怕鬼,所以我怕死。如果人死了以後什麽都沒有,我就更怕死了。總而言之,我怕未知,而死亡就是未知。我當時就處在這麽一種狀态,三十歲,那是一個已知的未知,讓我感覺到自己每天都活在倒計時中一樣。
我對尹大夫說道:“我怕死了以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尹大夫盯着我看了幾秒,突地一下猛地站起來,說道:“上車!”
我一開始不明白他什麽意思,呆呆地愣在那裏。
尹大夫重複了一遍:“上車,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當時一時沖動,一下子就跳上了尹大夫自行車的後座。
自行車飛馳起來,我好像聽到尹大夫在自言自語:“但願我這個決定是正确的。”
自行車行駛了足足将近一個小時,來到了一座小學校的門前。
看門大爺似乎認識尹大夫,說道:“呦呵,來啦。這個月又講什麽課?”
尹大夫從自行車上跳下來,說道:“這個月好像講交規。”
大爺哈哈笑了,說道:“你們那老周還真是個萬事通,什麽都懂,上上次講會計,上次講物流,這次又講交規了。我說你們學這麽多能消化不?”
尹大夫沒有回答大爺的問題,而是問道:“老周,您看到老周進去了嗎?”
大爺回答:“看着了,早半個小時就來了,好像受傷了,胳膊上還纏着繃帶呢!耶?這小小子兒是誰啊?頭一次見。”大爺指着坐在自行車後座上的我問道。
尹大夫沒再和大爺說話,騎上自行車就沖進了小學校。
說這是小學校,還真是一座小學校,二百米的跑道圍着一個小操場,兩個簡陋的足球門和幾個鏽迹斑斑的籃球架子,教學樓隻有一座,估計隻能容納五百來人。
尹大夫把自行車鎖在車棚,朝一間有着嘈雜人聲的教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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