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鐵柱被隔離以後,沒人透露他到底得了什麽病,緊接着,又有三個人陸陸續續地被送到了隔離區。
爲了避免交叉感染,雲七夕又在隔離區裏隔了一塊重症區出來,而鐵柱是唯一住在重症區的人。
整個避難區,安靜到壓抑,看着朝廷的人都在默默地忙碌着,人人如臨大敵,這一群百姓隐隐感到了恐慌。
雲七夕正站在熱氣騰騰的大鍋邊,将一味味藥材親自放進大鍋裏。
不一會兒,有腳步聲匆匆靠近營帳,一個少年掀簾而入,面色凝重。
“皇後娘娘,又一個,第四個了。”
雲七夕手指一張,手中的一把藥材落入冒着熱氣的鍋中。
她轉過身來,看着來人,平靜的神色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童喜,你怕嗎?”
來人正是從前在晉王府裏跟顧遠學醫術的童喜,童喜很像當初的小路子,身世很可憐,從小無父無母,自去年晉王府被封以後,本就年邁的顧遠告老還鄉了,他便一直在一個藥鋪裏面打雜。是一次偶然的機會,雲七夕遇見了他。
顧遠的醫術雖然跟雲七夕不能比,可是在當下來說,他确實也稱得上是醫術高明。童喜跟了他許多年,也學到了不少,隻在藥鋪裏打雜,确實有些屈才。所以雲七夕把他帶回了宮,安置在了太醫院裏。這一次把他帶出來,也是有心栽培他的意思。
童喜很快搖搖頭,笃定地說,“皇後娘娘,如果我們都怕了,百姓們豈不是更怕,我相信皇後娘娘的醫術,一定可以将他們治好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雲七夕看了他好一會兒,像是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輕得仿佛來自天邊。
“我不是神,也有無能爲力的時候。”
自來到了這個時代,她也算是經曆了不少,對自己超越古人很遠的醫術,她一直有一種狂妄的自信,可是這一次,她真的感到一種空前的無力感。
江山,百姓,是單連城的責任和使命,她自告奮勇地來到災區,是有心想分擔他的責任。可現實如此殘忍地給了她一耳光。
若是這一次的瘟疫不可收拾地蔓延下去,她擔心的不是她會承受多少罵名,而是史書上會如何記載單連城的這一筆?後世之人是不是會罵他無能,甚至覺得先帝當年将江山付錯了人?
“等這藥熬好了之後,給大家分下去吧,每個人都要喝,不要遺漏了任何一個。”
“好。”童喜乖乖地來到鍋邊守着藥。
雲七夕剛出來,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直接跪在了她的面前,抱住了她的雙腿,像是爲了這個機會已經守候了已久。
“皇後娘娘,您是好人,大大的好人,您讓虎子見見爹吧,虎子想爹了。”
虎子是鐵柱的兒子,自鐵柱被隔離以後,雲七夕确實下過令不允許任何人去探望。
虎子娘也跟着在虎子身後跪了下來,直抹眼淚。
“皇後娘娘,孩子的爹是家裏的天啊,您就行行好,讓我們見一見吧?”
雲七夕輕輕搖頭,朝站在一邊的戈風使了個眼色,戈風就立刻上前将虎子拉開了。
“你們恨我也好,怨我也罷,在鐵柱沒痊愈之前,你們誰也不能去見。”
說實話,虎子和他娘的哀求讓她心裏很不好受,可是爲了讓他們好好活着,她不得不殘忍地打斷他們的念頭。
她套上自制的手套和口罩,徑直走向了重症區。
戈風當先一步攔住了她,“娘娘,這裏很危險,您不能進去。”
雲七夕看了他一眼,執意朝裏走,“我不去看他們,難道讓他們自生自滅?”
戈風跨前一步再次伸手攔住,“娘娘,您若有三長兩短,屬下恐不知如何向皇上交代。”
雲七夕淡淡一笑,轉身正面看向戈風。
“戈風,你跟了他這麽多年,你應該了解他的,征戰沙場那些年,他在乎過自己的安危沒有?若是這一次,我不能拿出解決方案,任其蔓延,後果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何向他交代?他又如何向天下交代?到時我和他是不是要自刎謝罪?”
其實事情的嚴重性她不說戈風又怎能不知?可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護她,他不忘!
但她的固執他也是知道的,決定的事通常都不會改變。
戈風不知道如何說服她,隻知道僵硬地伸着手。雲七夕也沒再多說什麽,直接推開他的手走了進去。
這重病區的營帳裏,隻有鐵柱一個人。
雲七夕進去時,他正斜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精神萎靡不振,眼睛半睜不睜地盯着手中的東西出神,待她走近才看清,他手裏裏是一隻用草葉編織的草蚱蜢。
“藥喝了嗎?”她站在不遠處問。
鐵柱擡起頭時略顯吃力,看見是她,惶恐不安地想要下床來。
“躺着吧。”雲七夕說。
鐵柱遲疑了一陣,這才又躺了下去,神情悲傷,聲音有氣無力。
“喝了,喝與不喝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别,皇後娘娘,草民是不是時日無多了?死也沒什麽,草民隻是……”
七尺男兒說到此處似有哽咽,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完,“隻是放不下虎子和他娘。”
雲七夕又想起虎子先前抱着她的腿求她時的情景,以及他和他娘的眼淚,一顆心也仿佛突然被揪住了。
隔着并不遠的距離,一家人卻不能得見,這确實是一種悲哀,但,也是一種無奈。
“悲觀的情緒對你的病情沒有好處,好好吃藥,會有好起來的機會。”
頓了一下,她神情嚴肅,聲音也沉了幾分,“假如你真的有事,我會安排好他們母子的。”
身爲一個醫者,她不該對一個病人說這麽直白到殘忍的話,可是她猜他應該很想聽她這麽說,所以她說了,無非是想讓他安心。
鐵柱聽罷,果然釋然了不少,感激地看着她。
“那草民便謝過皇後娘娘了。”
看完鐵柱剛走出來,站在不遠處的石小六大步朝她走來,皺着眉頭,臉色很不好。
“你進去了?”
“我不進去怎麽了解他的病情?”雲七夕平靜地反問。
雖然鐵柱的病沒對百姓們公布,但他們自已這幾個自然都是清楚得很。
尤其是看到接二連三的人倒下,人人恐慌不安,都離隔離區遠遠地,可石小六卻偏偏看到她從重症區裏走出來,一時情急都忘了身份了。
雲七夕倒沒在意他的态度,也知道他是關心她,又軟下聲來。
“沒事,我是大夫,該注意些什麽,怎樣預防,我都知道,不必擔心。”
她從他身邊離開時,聽見他在她身後嘀咕。
“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把自己搞得這麽累。”
雲七夕聽他這一刻的語氣挺孩子氣,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回過頭來,丢了三個字。
“你不懂!”
是的,他不懂!如果她不累的話,單連城就會更累,她替他累一點,他就會少累一點。
從前,她隻知權力與安穩相輔相成,如今,她又有了不一樣的領悟。
權力的背後除了安穩,還有責任和壓力。
今天的水退下去了不少,又打撈上來一些百姓的屍體。可是仍然沒有找到阿善。
單聰拄着拐仗站在水邊,望着水面,僵得就像一座雕塑。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不是嗎?”
雲七夕悄無聲息地來到他身後。
單聰回頭看她一眼,視線又重新回到水面上,半響才點點頭。
“你說得對。”
鐵柱最終還是沒撐過去,當天晚上就去了。而這個結果雲七夕已經料到了,所以白天的時候她才會對他說那些話,好讓他走得安心一些。
消息傳出來後,入睡的百姓們全都起來了,明亮的火把遙遙地照着,百姓們遠遠地圍着隔離區,看着兩個穿着特制隔離服的人将鐵柱從裏面擡了出來。
鐵柱一被擡出來,虎子娘凄冽的哭聲就響了起來,她想沖上去被拉住了。
大家隻顧拉虎子娘,沒有注意到虎子突然沖了過去。
“爹,爹……”
孩子雖小,卻跑得很快,邊跑邊哭,還沒接近鐵柱就撲通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他還要爬起來追上去,就被戈風給抱住了,虎子在戈風的懷裏又哭又鬧,又打又踢,甚至用手去抓他的臉,可戈風卻一直死死地抱住他,沒有松手。
在這一刻,孩子的傷痛,完全可以被理解。
在場的百姓無不動容,火光的照映下,悲痛和害怕全寫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鐵柱的屍體,包括他碰過的所有東西都在一個山坳裏被焚燒掉了。
這一夜,火光照亮了半邊天,虎子在戈風的懷裏折騰了好久,直到累了才安生。
次日,雲七夕一早便看見虎子坐在小山坡上,望的方向正是昨夜焚燒鐵柱的那個山坳。
小小的背影看起來很孤單,很可憐,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抱抱他。
雲七夕輕步來到他身後,隐隐聽見了哭聲,她心中一歎,走近幾步,正在考慮說點什麽安慰孩子,低頭就看到他小手裏躺的東西,心頓時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