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爲就算死也可以驚天動地,可是青黎最終還是回到了暗無天日的天牢裏,在這個方寸之地,等待着她的判決。
她還會在這個天牢呆多久,她還有多少天好活,單連城會賜給她一個怎樣的死法?這些都不得而知。她隻知道,她已經再沒有翻身的機會。
若是沒有這最後一擊,她可以在離他不遠也不近的地方默默地守望他一輩子。就算他不曾多看她一眼,可是這不影響她對他的愛。
可如今,他永不會再原諒她了。
可她不後悔,如果不爲了報仇拼命一回,她首先不會原諒的是自己。
除夕夜,舉家團圓的日子。
青黎坐在天牢潮濕的稻草上,聽不見外面的任何動靜。
不過她可以想象,今年的除夕,熱鬧不到哪裏去。
這個敏感的日子,最是令人容易回憶過去,可她隻想起她的母親,因爲她從沒有見過她爹長什麽樣子。
在大燕破了代國時,她那個身爲将軍的爹犧牲了,那時她娘才剛剛懷上她,她是她爹的遺腹子。
她雖沒有見過她爹,可是她從娘的描述中漸漸還原了爹的樣子,她想像他一定是一位英氣威武的大将軍。
從小,有許多人都在不斷地告訴她,大燕的三皇子是代王的遺腹子,她是深信不疑的。那時她還沒有見過大燕的三皇子,但她已經知道,她與他背負着同樣的血海深仇長大,不止有家仇,還有國恨。
她始終堅信,他有一日是要複國的。
她從小長在那群立志複國的代國餘黨中,扶持三皇子複國成爲她很小時就立下的志向。
那一年,年僅八歲的單連城被他們策謀成功帶離京城,在帶回代國的路上,有兩路人在追他們,一路在尋找三皇子,而另一路人卻是追殺。
她娘爲了讓單連城擺脫追殺,便将她女扮男裝。她隻比單連城大幾個月,那時都是孩子,身形差不多,要扮男裝很容易。
當時她雖然有些害怕,可是那種複國的使命已經在他們長久的灌輸中根深蒂固。正是這種使命讓她勇敢。
假扮單連城的她成功引開了追殺的視線,卻很快就被他們抓住了,可能是怕大燕的皇帝追究,所以他們把她丢在冰窖裏,預備凍死她。
她在冰窖裏呆了兩個時辰,渾身都麻木了,當時的她真的很想哭,可是她覺得似乎連眼淚都凍住了,流不出來。而且她認爲三皇子是不會哭的。因爲她娘在把女扮男裝的她推出去的時候,她匆匆地看到了三皇子一眼。盡管被擄被追殺,各種兇險,可是當時還是孩子的他神情卻是鎮定的,鎮定得不像個孩子。
而且,他長得真的很漂亮啊!她發誓她從沒有見到過比他更漂亮的男孩,隻一眼,他的模樣便刻在了她的心裏。她覺得那麽漂亮的人不該早死,隻要想起那張鎮定且漂亮的臉,她就覺得就算代他死也是幸運的。
她當時真的以爲她會在冰窖裏被凍死,可娘還是來救她了,身爲娘親,又怎麽可能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
她當時整個人都凍僵了,根本跑不動,沒跑多遠,那些人就又追了上來。她沒想到三皇子會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就背着她跑,當時她娘爲了拖住那些人丢了命。
後來大燕皇帝的人找到了他們,那些追殺他們的人再沒有機會。原本他們是要立刻帶着三皇子離開,可三皇子卻執意要将她娘安葬。
見她無依無靠,他把她帶回了京城,後來從惠妃的口裏才得知,原來惠妃跟她娘當年也是很好的姐妹。
那時惠妃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還經常跟她講她爹娘從前的事情,她一直以爲,惠妃也是要報仇的。
可是結果,單連城的身世隻是一個誤會,他根本就沒有立場爲代國報仇,更罔論複國。
他不報,她得報,當年爹娘慘死,她必須要做點什麽,以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可是她終究是失敗了,不僅沒有報仇,一切的一切,她都失去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甯願回到他們還在逃亡的時候,那時哪怕每日都活得膽戰心驚,就算永遠不能報仇,最起碼那時的她與他是一條戰線的。
青黎閉着眼睛,腦海裏總是浮現出那一年,她匆匆一瞥時他的樣子,他漂亮的臉有着不符合他年齡的鎮定,所以那時便可看出他絕非池中之物。
那時的他,所有人都對他寄予了厚望,她卻沒有料到,他無論有多強大,最後都隻能站在對立的地方。
雖然從前互相拯救過,一起逃亡過,可是終究不是一條戰線的人,她一直都錯了。
可是,無論怎樣,她對他都恨不起來,隻有愛,卑微到塵埃裏的愛。
突聽牢外有了動靜,拉回了她的思緒。她豎起耳朵,聽見腳步聲越走越近。
當一道人影終于出現在牢房外,原本一直平靜坐着的青黎突然變得有些激動。
“你來做什麽?你來看我笑話的?”
雲七夕站在牢房門外不遠處,淡然地看着青黎坐在地上,拿一雙怨憤的眼睛盯着她。
“去年的除夕夜,我來天牢陪他,那時,重重的困難擺在我們面前,未來充滿了太多的未知。到如今整整一年,換你呆在這裏了。人生的際遇是不是很奇怪?”
雲七夕淡淡地說着,語氣裏沒有嘲諷,也沒有得意,隻有平淡。
青黎冷冷一哼,别開眼看向别處,不想與她對話。
雲七夕不理會她的冷漠,繼續道,“你是不是以爲你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你當我傻?”
青黎再次看向她,情緒有些激動,“知道又如何?有種你就殺了我。不殺我,我也不會感激你。”
“殺字在我所接受的教育裏,是一個很嚴重的字眼,我不是不敢殺你,我隻是一直在容忍你,你知道這是爲什麽嗎?”
盯着青黎微微驚愕的表情,雲七夕道,“因爲他說你不一樣。”
青黎眼底劃過震驚,既而緩緩地被一種傷心所取代,秀氣的薄唇微微地抖動,接近崩潰的邊沿。
“因爲他在容忍你,我覺得他能忍,我也能忍,在乎一個人,不止是做他喜歡的事,還要強忍着不做他不喜歡的事。”
淚水從青黎的眼睛裏湧了出來,雲七夕漠然地盯着她,繼續說。
“别告訴我你有多麽在意他,我不相信,若是真的在意他,你會這般逼他,讓他爲難嗎?讓他痛苦你很開心嗎?他不是代王遺腹子,他如今是大燕的皇帝,這是事實,上一代的恩怨跟他有多大關系?你的仇人不是也已經長埋地下了?”
青黎沒有答,隻是無聲地流着眼淚。
“他也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可他不能輕易地放了你,就算可以不計較你對我做過的一切,可單是你想燒帝棺,毀皇陵的罪名,就足以将你淩遲。我這個人喜歡一分爲二地看問題,你和你母親當年對他的付出,我謝謝你。你有什麽遺願就說吧,我能做到的盡量滿足你。”
青黎抱着雙膝,終于控制不住,大哭了起來。
空蕩的天牢裏,回蕩着她撕心裂肺的哭聲,聽來十分凄涼。
在雲七夕的印象裏,青黎在人前從來都是一個得體的人,她也在她面前有過兇狠的一面,卻絕沒有過這般的脆弱和崩潰。
人吧,在命不久矣的時候,大概都會這樣,把從前壓抑的淚水全部流幹。
雲七夕轉身緩步離開,走了一段,聽見青黎帶着哭腔的聲音傳來。
“求爺把我葬在代國,葬在我娘身邊,我這一生從未盡孝,讓我陪陪她吧。”
雲七夕腳步未頓,走出了天牢。
青黎終于得到了她該有的懲罰,雲七夕卻并不覺得有多麽解氣。
出了天牢,她一刻不停地朝承乾宮走去,腳步匆忙,顯得過分急切。
小路子站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打聲招呼,就見她跨步走了進去。
徑直入得内殿,一眼就看到單連城站在小床前,背對着她站着,鈴蘭躺在他的臂彎裏。
雲七夕快步撲過去,從後面緊緊地抱住了他。
“連城,你知道嗎?其實去年在七夕号上,我還有一個願望,我當時害怕不能實現,沒敢說出來。”
單連城将熟睡的鈴蘭放回床上,轉過身來,抱住她,擡起她的小臉。
“是什麽?”
雲七夕紅着眼盯着他,“我當時許的願望是希望給你生個孩子,我懂醫,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懷上的機率小。”
單連城輕笑,“可是如今我們不是有了鈴蘭了嗎?說明老天爺是照顧我們的。”
雲七夕皺着眉頭,眼神有些茫然。
“我們一家三口真的在一起了?爲什麽我感覺跟做夢一樣?連城,你快點打我一巴掌,讓我知道這不是夢。”
單連城揚唇一笑,突地低頭吻住她的唇,雙唇相貼,他啞着聲音說,“這不是夢。”
雲七夕嘤咛一聲,軟在他的懷裏,迷糊地說,“可是,爲什麽我覺得更像是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