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江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才低低道:“我近日總有許多想法,有些很卑鄙。”
他眉宇間的自我厭棄感更強了,“我甚至在想,這些人如此下作,如此卑鄙,如此殘忍,我卑鄙一些,殘忍一些又有什麽關系?我甚至想收養一些凡人孤兒……”
他擡起頭,少年人的容貌還帶着一些清朗,可眼底卻已埋着大片大片滄桑。
“你懂我意思嗎?我們不可以,但有人可以。這樣的世道是不對的,不應該這樣。我等修士不應該被凡人奴役,我們應該尋仙求道,而不是成爲他們的工具。那些奴隸也是人,不是真得兩腳畜,不該這樣的……可是,爲什麽?爲什麽?”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爲什麽?爲什麽世上絕大多數的修士卻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堕魔之人并未瘋,隻是多了點花紋罷了,這有那麽可怕嗎?”
“或許他們也知道沒那麽可怕……”
淼淼低低道:“隻是都有家族在,不能拖累家人,隻能這樣與貴族周旋着。”
她輕輕歎出一口氣,道:“江,不要氣餒,我們修煉本就是逆天而行。”
她頓了頓道:“那些奴隸我已經想到辦法怎麽救他們了,不會讓人發現。”
是江望着淼淼,完全沒有阻止的意思,反是好奇地問道:“你打算怎麽做?”
頓了頓,本想說,無論你怎麽做,我都會保護你啥的。但一想,自己幾次都沒保護好她,便覺這話說不出口,隻得道:“我能幫上忙嗎?”
淼淼搖搖頭,忽然前傾身子,湊到是江耳邊道:“信天,便讓天治他們……”
少女身上總有着若有若無的藥草香,這會兒附在自己耳邊,呼吸暖暖地灑在臉上,讓是江的臉有些發燙。他覺得自己應該拉開些距離,可又不舍這樣的親近。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他努力地讓自己冷靜,集中精力聽淼淼的計劃。
可這等事哪是能靠意志轉移的?是江也漸漸意識到了一個問題:或許……她在自己心中是不同的。
這個認知讓他陡然清明起來。
之前想不通的問題總算想通了。
爲什麽從來沒覺得女子好看過的自己會覺得淼淼好看,爲什麽自己的目光總會去追随她,爲什麽跟她在一起總是特别開心……
原來……
這就是喜歡嗎?
那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又是爲什麽呢?
是江想不出答案。
當淼淼的計劃說完,他隻得出一個結論:或許,就是因爲是她,所以才會有不一樣的心思。
就跟讨厭自己弱小一樣,他讨厭所有弱小的人。雖然第一次相遇,是他救了淼淼。可與之相應的,她也救了是河。那強大的治愈術,讓他眼前一亮,從那一刻開始,她在自己心裏留下的便是強大的痕迹。
女子也好,男子也好,在遇見淼淼之前,在他眼裏都是一樣的。
強即美,弱即醜。
沒有強大的力量,皮囊再好又有何用?輕輕一刀,便能将所有的完美無缺破壞殆盡,這便是弱小的悲哀。
心思缤紛,在心頭飄過,再望淼淼時,跳動激烈的心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了。
從小到大,他都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一旦弄清楚了,便不會被自己的情緒左右,隻會開始計劃要怎麽做,才能達成自己的目的。
雖然,可能讨女孩歡心跟修煉不一樣,但他相信,這世上的事都是有規律可循的。将自己的心思藏起來,在淼淼未對他有同樣的感情時,他不想讓她知道。
而且……
世道這樣混亂,自己這樣弱小,又有什麽資格去成家立業呢?不能給另一半一個安穩的家,自己都在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又有什麽資格去期望屬于兩個人的幸福?
少年郎已習慣隐藏心思,盡管還顯稚嫩,但強大的自制力可以讓他将這份歡喜也深深藏起來。他如往常一樣,聽完她的話後,輕輕蹙眉,問道:“可有把握?”
淼淼點頭。
“我改良過了,藥性不會即可發作,十天半月後才會慢慢顯現。”
她想起強敵來襲時,大小貴族的嘴臉,便覺一陣惡心。
這回到帝都去的修士裏雖然金丹高手不少,但是很多都是築基期的。對方來了這麽多築基期,金丹期的修士,且又是偷襲,衆人一時不查,起初是有些混亂的。而就在混亂中,對方帶來的武士企圖對幾個貴族下手,淼淼親眼看見有人将修士推出去擋刀。
神态是那樣的理所當然。事後,也不見愧疚。而那些因保護他們而死的修士,他們甚至都沒看一眼,簡直喪心病狂!
就淼淼所知道的種花家的曆史上,再殘暴的主上都會給自己效命的人打口薄棺。可這些人倒好,連看都不看一眼,好像看了會玷污他們高貴的眼睛一樣。
在她出手前,她就見到一個貴族爲了跑命,甚至踩着死去修士的屍體而過。
就這樣一群豬狗不如,毫無人性的家夥……
替他們賣命,憑什麽?!
“我們下面得抓緊趕路。”
淼淼按下心頭的不忿,繼續道:“我問過荀月了。祭祀也得選日子,得由國君主持,我會尋機會在芈固身上放一個小靈蟲。”
淼淼拿出一個小瓶子,裏面是一堆比芝麻還小的白色蟲子,她道:“這種靈蟲叫作雪香,是我以前在山門時培養的,給什麽藥吃,自身就能發揮什麽作用。這些日子,我給它們喂了不少藥,屆時我放上幾隻在芈固以及其他貴族身上,一旦他們與國君有接觸,我便會有所感,屆時隻要這麽……”
是江聽完後,沉默半晌後,道:“如此,真是萬無一失了,誰也不會懷疑到你身上。”
他頓了下又道:“果然,還是我們學問不夠才會被如此奴役,難怪有人結嬰後便不願管凡俗的事,的确是太蠢,太不堪造就了。”
“也不要這樣說。”
淼淼道:“師父讓我下山曆練,也許就是這個用意吧。元嬰修士已能與天地感應,十分講因果,不願沾染因果而不管俗事也算人之常情。畢竟,到他們那個份上,大道才是真的。這回師父讓我下山來,想來是感應到了什麽,所以才給我這麽多東西吧……”
淼淼滿嘴跑火車,但想想,自己也不算都在撒謊。畢竟,師門都跟着自己過來了啊!等師父他們以後凝出肉身,再在這世間行走就容易多了。
當然,前提是,她得颠覆這群貴族的認知!
修士,不好惹!即便不能殺你們,可也有一千種,一萬種法子讓你們生不如死!而且,是江說得對!的确應該培養些凡人孤兒,修士不能做的事,這些人可以去做。
凡人想活下去,修士也想活下去,被奴役的人總不可能一直被奴役,總要站起來的!
淼淼眼裏帶着無比的堅定。這一刻,她比任何時候都自信。
她有種花家五千年的曆史做參考,有第二世百年學習的理論爲基礎,她就不信了,憑着這些,還幹不翻一群土著?!
“你身體怎麽樣?”
是江見她臉色依舊蒼白,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免得她太操心,傷身。
“沒事。”
淼淼道:“隻是力竭了而已。”
“我給你做雞湯去。”
“别啦。”
淼淼顯得心情特别好。
是的,特别好。
雖然十八獄裏,她一樣受盡了苦楚,但是她還是高興的。
來到這世界後,上輩子的榮譽、成就統統沒了,維護自己的人也沒了。這一次,與第二次重生到滄瀾大陸是不一樣的。沒有人庇護自己,沒有安樂的環境給自己去搞研究了。
她惶恐過,回避過,但現在,她終于走出了第一步,将自己的軟弱在一次次難捱的刑罰中消磨殆盡了。這一刻,她忽然明白,十八獄的出現,或許不僅僅是她内心對法制的追求,還有對自己心性磨練的追求。
溫室裏的嬌花是經不起摧殘的。嬌花的美麗在狂風暴雨下毫無意義,唯有變得強大,才可能在暴風雨中活下來。
她很高興,自己熬下來了。
從乾坤袋裏翻出一些吃食,道:“出發前我做了好多好吃的東西,不用麻煩,咱們就在這吃吧。”
是江也不矯情,見她心情好,便也順着點頭,應承了下來。
吃完東西,淼淼又睡覺了。
越級挑戰真不是人幹的活,她太累了。
這一覺便是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淼淼出了自己的房間,便主動去給人看病。這回死了七八個修士,還有不少重傷,看來這兩日是不能再趕路了。
給雲山與荀家的人看好病後,淼淼又到了赢氏呂氏居住的地方,給他們看病。
赢氏很詫異。
趙國的赢氏其實與他們本是一家,且一路上他們對淼淼也沒什麽好臉色,真沒想到她會主動來給他們看病。驚詫之餘,便也緩了臉色,十分客氣地将人迎進去。
楊淼淼的醫術毋庸置疑,連大帝姬那樣古怪的毛病都能看好,這點小傷對她來說應也是手到擒來。隻是如此,便是欠了她人情,她與雲山走得近,也不知這人情該怎麽還才是。
淼淼給這些人看病,自然也不是聖母心發作。她是擔心這些人耽誤行程,而且她也想嘗試下,能不能拉攏這些人。畢竟,在楚國,實力最強大的就是雲山氏、軒轅氏,赢氏和呂氏了。
若是能打個交情什麽的,以後做點什麽事,或許也方便些。即便不能,他們也不好意思打自己這個笑臉人,将來糧食多了,還得靠這些人消化呢。
這都是師父教她的。而她也不笨,想想種花家春秋戰國時期的曆史,便覺得這合縱連橫的事也是能做一做的。
因着淼淼的出手,這些人的傷很快痊愈,于是,大家又很快啓程了。
各家修士将同伴火化了,裝在陶罐裏,帶着回鄉。
這也真夠悲哀的。從頭到尾,淼淼沒見任何一個貴族過來吊唁,連一場小小的追悼會都不許開,隻見大家傷好了,便催着大家趕緊上路。
而淼淼也在這個時候發現,貌似舔狗的赢氏呂氏也不像表面表現出來的那樣。他們隐藏得雖好,可在看到家人的骨灰時,眼裏卻有着怨毒。
淼淼将他們的表情收在眼裏,路上對他們越發友善了起來。
許是怕再遇襲,芈固等人不再講究貴族禮節,也不再要求旅途生活細緻安逸了,隻催着大家急急趕路,如此,隻花了十天功夫便回到了楚國楚州城。
立了功回來,自然要派人通禀。國君派了朝裏大臣前來相迎,還讓民衆敲鑼打鼓,夾道歡迎。本被驚吓了一場的芈固這會兒總算是高興了起來。
然而,他的病似是越來越嚴重了。這些日子,他無論是憤怒也好,驚吓也好,都隻會笑。在路上被偷襲時,他明明驚恐到了極點,可卻還是在笑,而且還笑出了聲。爲此,他還差點被一個武夫砍到了。
别人都在驚叫,就他在笑,自然引人注目。
如今回了帝都,國君擺出如此陣仗,雖然肌肉僵硬極了,但這笑卻是發自心底的愉悅。他就想着,将要祭祀的人關起來後,便能去找楊淼淼治病了。
不用說,他這是中毒了。
至于是誰下得毒?那還用說嗎?定是趙國的人!因爲那次襲擊後,他的同僚這幾日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哼!趙國得了秦子越便弄出這等毒藥,以爲搞個慢性發作就能欺哄天下所有人了?别做夢了!
山門子弟嘛,他們也有!
心情愉悅,說話也客氣了許多。修士不必向國君複命,隻是淼淼身份不同,所以國君特許她随芈固入宮面見。
這說起來,算極爲榮耀,極給面子了。
被榮耀籠罩的淼淼在學習了一系列的禮儀後,便跟着芈固進了宮。
比起皇都,淼淼覺得這楚國王宮才更像天子居住之所。
這才像話嘛!
不用點千年白玉,冰魄瓦什麽的,哪裏能算是天子所居之處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