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b市的商業中心之一,入了夜的大街上車多人也多,汽笛聲和行人的談笑聲交織在一起,不絕于耳。
盡管如此,裴穗的聲音還是在這一片嘈雜嚷鬧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清晰無誤地傳進了那兩個被她偷聽的對象耳朵裏。
可大概是由于她的語氣過于激動,又或許是她出現得太突然了,随着她的話音剛落,不光引得在場的兩個人都紛紛看了她一眼,就連旁邊路人的目光也被吸引過來了一些,還以爲他們正在這兒解決什麽家庭糾紛問題。
不過賀霆舟從一開始就在注意着裴穗的動向,所以并沒有爲此而感到意外,當然也就沒有說什麽了。
隻是另一位和裴穗沒多大關系的當事人的反應就沒有那麽平靜了。
賀繼清在轉過身子後,不隻是看了她一眼那麽簡單,而是一直盯着看了好一會,像是在看她,又不像是僅僅在看她而已,似乎還正在記憶裏搜索着什麽東西。
事實上,他并不是在回憶自己在哪兒見過裴穗,隻是單純因爲她那句不小心脫口而出的“爸”而想起了一些事,一時間心裏生出了不少的感觸。
如果說這世上有哪個老子見自家兒子是比見玉皇大帝還難的,那賀繼清覺得自己絕對能夠成爲其中的一員。
他幾乎都快忘了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的見面開始變得比登天還難了,說不定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在街上偶遇來得容易,以至于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有人管叫他過“爸”了。
不過賀繼清已經活了大半輩子,也總算是活明白了,不再強求什麽,知道養個兒子和養團空氣沒什麽區别,否則他怎麽會連自己什麽時候有了個兒媳都不知道。
一想到這兒,他又回頭看了看自己身後的那團空氣。
而裴穗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貼上了“兒媳”的标簽,還在認真消化着剛才聽見的話,所以都沒有怎麽注意到對方的視線。
幸好在沉思了半晌後,她終于想起了自己是在偷聽來着,猛地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正在被眼前的人注視着。
“……”她是不是分分鍾就已經暴露了?
裴穗簡直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開始爲自己的莽撞行爲而感到後悔不已,見對方還在盯着自己看,又覺得有點尴尬和莫名其妙,心情複雜得難以描述。
因爲随着她的這一擡頭,她也徹底看清了這位“程咬金”叔叔的臉,在仔仔細細對比後,已經完全可以确定,這個疑似賀霆舟父親的人不光經常出現在各大财經雜志報刊上面,而且還和别墅見到的那個老男人是同一個人。
嗯……原諒裴穗用了“疑似賀霆舟的父親”這樣的字眼,畢竟她還試圖奢望事情會出現一點什麽轉機,覺得這中間肯定有什麽誤會,所以現在還不想把話說得太死了,甚至有點懷疑剛才一定是她的耳朵給她開了一個國際玩笑。
可在老男人……哦不,是在這位叔叔锲而不舍的注視下,她終于被看得有點扛不住了,想要避開這道視線。
面對這樣孤立無援的狀況,裴穗開始試圖在賀霆舟的身上尋求幫助,朝他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希望他能幫自己說上幾句話,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在電話裏對他的極度不滿。
反正她拿得起放得下,心裏也很清楚,在這種緊要關頭,個人恩怨還是先暫時抛到一邊比較好,畢竟她現在唯一能夠依靠的隻有賀霆舟一個人了。
然而讓她沒想到的是,作爲她現在唯一的援軍,在對上她的視線後,對方竟然無動于衷,好像并不打算将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
賀霆舟沒有什麽行動上的表示,隻是神色未變地望着她,眼底甚至還有些微的興味,看上去像是想讓她自生自滅,獨自面對這一切似的。
“……”我靠,什麽意思啊,見死不救就算了,居然還站在一邊看熱鬧?
裴穗的心又涼了一大半,對賀霆舟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信任又崩塌了。
這下場外求助失敗的她隻能靠自己了,心想從現在這種局面來看,她還是先假裝自己認錯了人,然後去旁邊避避風頭比較好吧?
反正一想到這位叔叔和景心的事,她就有點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他,還不如索性趁現在直接走掉,從根源上避免和他有所接觸。
這麽一想後,裴穗覺得很有道理,于是趕緊爲自己之前的行爲道歉:“不好意思,叔叔,那個……那什麽,我剛才一時口誤了,也不是故意打擾你們的,你千萬别誤會啊,我這就走。”
說完後,她就準備開溜了,誰知道腳下的步子還沒有邁開半步,就又聽見了對方的聲音,接着就走不動了。
不知道是因爲賀繼清不太在意稱呼的問題,還是沒聽懂裴穗話裏那層撇清關系的意思,聽了她的話後,隻是随口說道:“沒事,别那麽緊張,你想怎麽叫就怎麽叫,反正以後都是一家人了。”
他的聲音不同于賀霆舟的冷冰冰,更沒有位高權重者的高高在上,有的隻是專屬于長輩的和藹,随和得讓裴穗吓了一跳。
因爲她本來還以爲這位叔叔會比賀霆舟更不好相處,卻沒想到他居然平易近人得超乎想象。
哦,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僅僅是因爲她叫了一聲“爸”,就把她劃分到了“家人”的範疇裏,會不會顯得太草率了一點,而且說的話也讓人都不知道該怎麽接才好了。
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好在賀繼清說完這句話後,沒有再一邊看着裴穗,一邊想往事了,而是轉過了身子,繼續和賀霆舟說着剛才沒有說完的話,仿佛一切又回到了她來之前。
謊言被識破的裴穗不能再中途溜走了,隻好尴尬地定在原地,心想她的演技有這麽糟糕嗎,怎麽又一眼就被看穿了,而且還連反駁的機會都不給她留一個。
她就這樣在一旁站了會兒,不期然又對上了賀霆舟的目光,像是在示意她到他的身邊去。
“……”不好好聽别人講話,在這兒和她眼神交流什麽,傻子才過去!
裴穗裝作沒看見,輕飄飄地錯開了和他對上的視線。
反正她作爲一個局外人,他們的談話也插不上什麽嘴,于是開始思考待會兒要怎麽說,才能夠形象生動又貼切地解釋她和賀霆舟之間的關系。
不過初秋的夜晚漸漸變得冷了起來,風吹在人身上,再也不是涼爽惬意的了,而是隻剩下了一個“涼”字。
不幸的是,裴穗剛才出來得急,把外套落在了ktv的包廂裏,現在隻穿了件單薄的長袖,經風這麽一吹,又被凍得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又抱住自己的手臂,希望能抵擋住一點冷風,可誰知下一秒就跌進了一個寬闊的懷抱裏,不算溫暖,卻讓人覺得踏實,寒風也都被阻擋了這個懷抱之外。
熟悉的氣息一下子占據了裴穗所有的感官,她不用擡頭看也知道對方是誰,卻不怎麽領情,還在爲之前的事生氣,心想他剛才不是還見死不救嗎,現在又過來做什麽。
賀霆舟把還想往外鑽的人重新按在了懷裏,也不顧還在說話的賀繼清,半抱着她朝停在路邊的車上走去。
見他們這就要走了,賀繼清也懶得再挽留了,可突然間又想到了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最後問道:“這事兒是你媽先知道還是我先知道。”
剛一問完,他又反應了過來,知道自己從賀霆舟的嘴裏也問不出個什麽答案來,問了也白問,于是隻好從裴穗的身上下手,重新問道:“你見過你婆婆了?”
“……”這又是什麽神展開啊,連“婆婆”這種專業名詞都出來了。
裴穗還被困在懷裏,腦袋被幾個噴嚏打得有些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賀繼清到底想問什麽,也不知道他問的這話是什麽意思,隻能從賀霆舟的臂彎裏露出一小半的臉,用萬能的微笑回答他的問題。
見狀,賀繼清的心中也差不多有數了,知道這回是自己領先了一步,便又對裴穗說道:“那你這周末也跟着一起回來吃頓飯吧。”
“……”怎麽回事,還真把她當一家人了?
可惜裴穗這回還來不及回答,就已經被懷抱的主人半摟半抱着帶到了車上,讓人連拒絕上車的機會都沒有。
雖然她從剛才一看見賀霆舟就已經知道今晚逃不掉了,但還是爲他的專橫不民主感到生氣,卻又反抗不了,于是隻好先拿出手機,開始編輯給景心的道歉短信了。
沒有開窗的車内密不透風,所有的噪音都被隔絕在了車外,整個空間裏隻聽得見裴穗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敲打的聲音。
她無力地靠在車窗上,越寫越生氣,指尖的力度大得像是能把屏幕戳穿似的,不過寫到一半的時候又忽然間猛地咳嗽了起來。
那股癢意不知道藏在了喉嚨的哪個位置,不管裴穗怎麽咳都沒有辦法止住,咳得她嗓子都快破了,心口也一陣一陣地疼。
等緩過了最難受的階段,她壓低了咳嗽聲,順便擦了擦被咳出來的眼淚,覺得實在是太難過了,不光感冒了,還要遭受到非人的待遇。
正當裴穗還在感歎着世道的不公時,她突然感覺到有一隻手正在輕輕地拍着自己的背,像是在幫她順氣,讓她暫時都忘了咳嗽。
掌心的溫度透過衣服布料傳到了她的肌膚上,和剛才的那個懷抱一樣,并不溫暖,甚至還帶着一點秋夜的涼意。
隻可惜裴穗還正處在氣頭上,才不會被這些小恩小惠收買了,屁股又往外挪了挪,想要避開他的手。
讓她又放了别人鴿子不說,剛才居然還不幫她,現在新仇加上舊恨,她覺得要是今晚賀霆舟不給她一個充分的理由的話,那她從今以後在床上都不會配合他了。
不過被她躲開後,賀霆舟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側頭看了裴穗一眼。
她的臉頰還因爲剛才那陣咳嗽而泛着紅,眼睫毛也濕漉漉的,似乎是被淚水浸濕了,看上去的确有些可憐。
而裴穗在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後,大膽地無視了,還是不打算說話,空氣安靜了一瞬後,她卻又聽見賀霆舟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别……别以爲叫她大名就能把她唬住,她今晚必須硬起來了,要不然以後的地位隻會越來越低了。
做好了要和他一戰到底的準備後,裴穗還是直視着前方,順便挺直了腰闆,雙手抱肩,不想在氣勢上輸他什麽,一副要和他華山論劍的架勢,面無表情地回答道:“幹什麽。”
賀霆舟見過各式各樣的裝腔作勢,而像裴穗現在的這種是最簡單也最沒用的,脆弱得不堪一擊,甚至讓人懶得拆穿。
可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是,她是裴穗,所以他一直在等着她慢慢适應,卻發現自己的耐心沒有他想象得那麽好。
賀霆舟收回了視線,過了半晌才緩緩問道:“你還想怕我怕到什麽時候。”
而裴穗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赢在了起跑線上,又被他一句話的工夫擾亂了心智,感覺自己才好不容易才精心布好的陣又被打亂了。
“……”賀霆舟這又是出的哪一招……她怎麽從來都沒有見過?
本來按照以往的經驗,裴穗真的還以爲他又會說一些吓人的話來逼迫她投降,卻沒想到對方又不按常理出牌了。
可雖然賀霆舟說的這句話裏沒有一點脅迫警告的意味,給她帶來的沖擊卻比以往的任何一句話還要大,讓她語塞了好一會兒,終于看了眼身邊的人。
他的神情平靜,除了昏黃的路燈落在他的身上,幾乎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光亮了,而隐藏在漆黑眼底的情緒也讓人無從得知,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裴穗覺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見他這樣放低姿态和她說話,也是第一次見他關心她的感受。
這個結論讓她抱着肩的雙手不自覺地握緊了些,小腰闆也漸漸失去了力量,靠在了椅背上,小聲地問道:“我怕不怕你……很重要嗎?”
“嗯。”
“……”
然而在得到賀霆舟肯定的回答後,裴穗亂成一團的心緒并沒有因此而變得順一些,反而亂上加亂了,在那一瞬間,很想要問問他爲什麽,卻又因爲害怕而忍住了。
可是她究竟在怕什麽呢……怎麽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更奇怪的是,裴穗覺得她願意把自己的所有心事都在賀霆舟的面前攤開,唯獨不敢聽他的想法。
于是在沉默了片刻後,她又換了個問題,問道:“賀先生,你現在這是要和我談心的意思嗎?”
如果賀霆舟真的是想要和她好好談一談的話,她倒也很樂意,畢竟她之前好幾次都試圖和他談談心,結果均以失敗告終了,今天機會難得,她應該好好把握住才對。
可由于談心的主題太難了,裴穗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該怎麽回答他剛才的那個問題,隻能從另一方面解釋道:“賀先生,其實……我也不想怕你啊,但誰讓我們一開始就是不平等關系……你見過有哪個以下犯上的人是有好下場的嗎?”
裴穗說着說着,腦袋漸漸耷拉了下去,聲音也跟着低了下去:“所以你說我怎麽可能不怕你啊……”
雖然她依稀能夠感覺到賀霆舟最近的變化,可是主導權還是在他的手上,萬一他哪天心情不好,一切又變得和原來一樣怎麽辦,她又沒有一樣可以和他抗衡的東西。
不過裴穗反正也沒妄想過能與之抗衡,隻是覺得要是她趁現在控訴一下賀霆舟的那些專橫行徑,而他聽了後也能稍微改一改的話,那麽對她來說,這次的談心也是有意義的。
這麽一想後,她又試着深入解釋道:“比如賀先生,你回想看看,平時你是不是老是讓我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而且我要是拒絕的話,你又得生氣。你一生氣,我當然害怕啊。我一害怕,就對你更加小心翼翼,所以這樣就陷入了一個死循環對不對?”
見她開始用事實論證,說得似乎有理有據,賀霆舟沒有說什麽,神情也沒有什麽變化,隻是“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
這下裴穗徹底打開了話匣子,和以往話不投機三句嫌多的模樣大相徑庭,又噼裏啪啦地說了一通,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現得這麽滔滔不絕,好像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的樣子。
見她越說越起勁,賀霆舟也沒有打斷她,就一直安靜地聽着,隻是在她說得累了,喘會兒氣的空檔,問了一句:“說完了?”
“沒有,我先緩緩,說得我嗓子都有些疼了。”
聞言,賀霆舟的手指輕扣在方向盤上,眉眼間的冷峻卻似乎消融了許多,過了片刻才又語淺意深地問道:“憋了這麽久,難受麽。”
“難……”
等等,他這是嫌她說得太多的意思?可不是他讓她說的嗎!
裴穗以爲他又不高興了,一臉“你逗我玩兒呢”的表情,生無可戀地望着賀霆舟,卻見他準備下車了,這才發現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到了目的地。
于是她也趕緊跟着走了下去,可在看清面前的那棟建築物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問着身邊的人:“賀先生,你有朋友生病了嗎?”
他們這麽晚了來醫院做什麽,他的感冒不是都已經好了嗎?
然而裴穗怎麽也不會想到,賀霆舟居然是帶她來看病的,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在看完病以後,他居然又把她送回到了ktv的門口。
“……”這個世界是不是也病了。
眼見着夜越來越深了,街上的行人卻沒有減少幾個,周遭霓虹閃耀,道路兩側的商店裏也還是燈火通明。
裴穗仍舊坐在副駕駛座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五顔六色的霓虹燈,遲遲無法挪動腳步,覺得今天晚上的這些套路她真的看不懂了。
她還在持續發呆,懷疑這是不是又是一個什麽圈套,直到聽見了身邊的人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不下車麽。”
“……”還真是專程送她回來的?難道他來這一趟,隻是因爲擔心她生病了?
裴穗來不及細想,生怕他反悔似的,立馬開始解安全帶,手剛搭在車門上,就又聽見他說道:“記得吃藥。”
聞言,她又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回頭看了看賀霆舟,突然很想抱抱他,這下是真的什麽氣都沒有了,隻剩下了吃驚和疑惑,以及一點點的開心和……愧疚。
不知道怎麽回事,裴穗覺得自己最近好像很容易對他感到愧疚,一愧疚起來,就忍不住反省自己做得不對的地方,并且發誓以後不能再這麽對他了。
不過今天她不打算反省了,因爲很顯然,這次問題出在了賀霆舟的身上。
于是在下車前,裴穗又把腦袋湊到駕駛座上,笑眯眯問道:“賀先生,你爲什麽突然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啊?”
窗外的各色燈光混合在一起,通通投射進了車内,她的臉在這些光線下顯得格外生動,明澈的雙眼因爲笑意而變成了可愛的半弧。
聽見她的問題後,賀霆舟垂眸瞥了她一眼,卻沒有說話,而後擡起了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扣住她的後腦勺,低頭就吻了下去。
他以爲自己等不了那麽久,現在才發現,原來如果時間的盡頭站着的是她,那麽等待的漫長的歲月似乎也變得沒有那麽難熬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今天又想四點半爬起來碼字的,結果又起床失敗了
好想知道那些半夜爬起來趕作業的英雄們是怎麽起來的
謝謝砸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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