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爲刍狗……咳咳咳……行遊天地間,千年如指彈……咳咳……天地一黑蛟。”
他的眼神裏沒有醒悟或者悔改,隻有一貫的不屑和輕蔑。
正如釋黑白所說,他無論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情,都不會認爲自己有錯。
憑個人喜好與一時興起而肆意妄爲,如果無妨他人,可以是具有桀骜美感的率性,但如果無從管束,就會變成滔天的罪惡。
陽牧青皺了皺眉,拎着“遂心”上前一步,身上湧現出冰冷且決絕的殺意。
釋黑白全神貫注地等待着最後的時刻,内心從澎湃轉爲甯靜,這一部戲,終于要落幕了。
沒有人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麽熬過來的,就像當年所有人都關注他所做的驕人事迹,沒有一個人會關心他曾經經曆過什麽,人們需要英雄,不需要真相。
就在那柄不甚起眼但已注定将成爲天下名劍的桃木短劍斬落之際,輕蒼嗤笑一聲,擡起被插穿了一個血洞的手掌,面無表情地朝自己的胸口拍落,他的身體在瞬間瓦解成細碎的顆粒,一一墜落潭底。
“我的死活,我自己說了算。”
這是輕蒼留給世間的最後一句話,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未曾打算和這個世界和解。
“回吧。”
陽牧青一把抓住因輕蒼的兵解而呆若木雞的釋黑白,縱身一躍跳出黑蛟潭,在潭邊悄然伫立。
潭面倏忽歸于平靜,就像神奇的時間之手已經撫平一切,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江荃原本就在潭邊等着,奇怪的是,見到二人突然出現,既沒有驚奇,也沒有歡呼,而是非常鎮定地看着兩人的背影,眼睛裏透出一股超出年齡許多的滄桑與了然。
“哈哈……哈哈哈……”
釋黑白縱情大笑,掙脫開陽牧青的手,舉起自己的烏木杖,用一股狠勁擲入潭中,這一杖,如泥牛入海,力道非凡,将潭中之水拍向四周的石岸,升騰起漫天水霧。
陽牧青聽到“叮”的一聲脆響,知道這烏木杖已經深嵌潭底,成了這黑蛟潭的定潭神木,年年歲歲,虔誠守護,再也不會給那個邪惡半仙翻身的機會。
釋黑白這一擲自是神勇無比,但由于傾注了太多的靈力,早已超出了身體的負荷,片刻之後就轟然倒地,嘴邊鮮血直淌,慘烈之至。
“我來就好。”
陽牧青自從接受了那股神秘力量之後,整個人的感知系統都與之前不同,即便在深夜之中,也能看清這天上地下的一切事物,對釋黑白的傷勢自是一目了然。
傷勢過重,失血過多,靈力渙散,即便傷勢可以恢複,也很難回複之前的實力了。
他當時還不知道,這還隻是最初的變化,之後發生的完全是現在的自己所不能想象。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給你做。”
其實不用釋黑白再來交代什麽,陽牧青也已發現了異常,原本已經平靜的黑蛟潭突然沸騰起來,冒出的卻不是熱氣而是寒氣,随其升騰而起的是一團團黑色氣泡,數以千萬計。
每一個氣泡中都是一些讓人心驚膽戰的畫面,那都是輕蒼曾經犯下,卻被他輕易抹去的惡行。
輕蒼一死,他曾經施展過的術法開始失效,如果不及時阻止,整個響馬鎮就會因此陷入癫狂。
這些記憶如同被鎖住的潘多拉盒子,一旦被打開,美好平靜的假象就會被徹底打破。
陽牧青将釋黑白丢給江荃,踩着“遂心”升騰半空,由于這是他第一次禦劍,身形很是不穩,好在“遂心”與他心意相通,好歹沒将他摔下去。
數道符紙散布八方,陽牧青指尖生出火星,将其一一點燃,于是一條火龍橫鎖天際,凡是碰上的黑色氣泡,全都被蒸發成一股輕煙。
另一些企圖逃逸的氣泡,也被陽牧青收入黑寶葫蘆,被其用靈力飛速溶解。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幾乎所有從潭底冒出來的黑色氣泡都已經灰飛煙滅,整體的處理過程幹淨利落、一氣呵成,即便是菩提子在場,也須給陽牧青一個贊賞的眼神。
唯一的“漏網之魚”握在陽牧青的左手手心——這段記憶是關于江荃的,顯然也是一段黑色回憶,但陽牧青覺得這段記憶是保存或是毀滅,應該由它的主人決定。
釋黑白沖他微微搖頭,似乎是不太贊同他的這個決定。
不是所有的回憶都需要被找出來,有些記憶,有些經曆,不如當做一場噩夢。
“給我吧,我想知道全部的真相。”
江荃卻躍躍欲試,異常淡然地走上前,一把握住了陽牧青的左手,陽牧青看見了他堅定的眼神,不再猶豫,緩緩将手掌打開。
那個黑色氣泡從兩手之間鑽入江荃的身體,嚴絲合縫,毫無違和,因爲這本來就是屬于他的東西。
一片模糊的背景中,十歲的江荃遇到了釋黑白,二人的交集從此開啓,釋黑白教會了他很多東西,也會每天讓他喝下一碗黑乎乎的藥,這種“藥”,對江荃而言是強身健體之物,對于某些生物而言,卻是大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三個月,之後,釋黑白消失無蹤,而江荃在黑蛟潭附近遇到了已經可以神形相離的輕蒼,正是那副半人半蛟的模樣。
江荃的相貌很符合輕蒼的胃口,可惜這道菜有毒,輕蒼“吃”完之後,原本逐漸恢複的神力再度被封印,隻能等待時間将自己體内的毒素慢慢消去。
“爲什麽是我?說呀,爲什麽是我?!”
恢複全部記憶的江荃雙眼布滿血絲,不管不顧地推搡着傷勢沉重的釋黑白,淚流滿面。
他已隐約知道自己曾經見過輕蒼,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境。
“因爲……你很像當年的我。輕蒼恨我,所以你是最好的餌。”
釋黑白一邊吃力地回答,一邊咳出了滿嘴的鮮血,語氣中有那麽一絲遺憾,卻沒有絲毫後悔。
雖然江荃不一定能理解,但他很清楚,這個餌不過是自己做了先手,給了輕蒼一個措手不及,即使自己什麽也不做,輕蒼還是會四處尋找獵物,江荃被他盯上是遲早的事。
“你的犧牲換來了五年的平靜,也促成了今天事情的最終解決。”
江荃聽到這句話後,怔怔地松開手,滿腔的怒火化作啞炮,堵在胸口,釋放不出,也消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