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視着木生和尚離去的方向,确認他的确已經走遠,松了口氣,将蒙住眼簾的血汗一把抹去,重新抖擻了下精神,大步朝着山脈中那個苦苦支撐的女子走去。
阿曌,再堅持下,我就來了。
沒了最開始的慷慨激昂,慕容曌此時内心的心情實在有些不太美麗,有時稍微吹錯一個曲調,她就會跟一個回過神來的陰靈四目相對,且能感受到對方的蓬勃殺機,這時如果不馬上扳回一調,她就可能會被生生啃下一塊血肉。
可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像是走上一條搭建在兩道高聳懸崖之上的吊橋,而且還堪堪走了一半,這時才覺得膽怯也無用,因爲無論是朝前走,還是朝後走,都還有一半路程。
隻要不是智商捉急的懦者,大多都會咬咬牙朝前走,畢竟前面即使是龍潭虎穴,也好過空手而歸,白走這一遭。
慕容曌閉了閉眼,耳邊同時響起兩個聲音。
其中那個溫若冬陽的聲音早已根植心中,“曌,别怕,我在。”
可惜,喜歡說這句話的人已經“不在”了。
另一個冷冽幹淨的嗓音出現得有些突兀,“阿曌,交給我吧。”
這句話是如此響亮,讓慕容曌有真人就在身邊的錯覺,隻是,此刻怎麽會想到他?
正在她恍神之際,忽覺手上一空,那枚“誘魂”已被人奪走。
慕容曌驚呼一聲,雙眼圓睜,然後看到一個堅定而日益熟悉的背影。
她于是笑了,這個人雖不是她的念想,卻可以是她的依靠。
當第一個曲調被陽牧青吹出來的時候,慕容曌就知道沒她事了。
原來,陽牧青初始所帶的那幾分文藝狂狷氣息,并不是因爲師從菩提子,而是由于他藝術細胞本就比較發達,不但畫得一手好素描,這樂感也是标準得不行。
陽牧青的“生人勿近”氣息原本已被問靈所的市儈與圓滑之道打磨得快消弭殆盡,此時卻完好無缺地回到了他的身上,慕容曌記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回想起那個稍顯冷硬披着一層無形盔甲的生澀青年。
這樣的陽牧青,似乎是毫無破綻的。
心無所念、心無所欲、心無所恃的時候,總不易被人找到破綻。
所以,她努力爲陽牧青營造出來的“人氣”,反而是他的破綻嗎?
想到這一層,慕容曌突然覺得眼前那一幕沒那麽賞心悅目,反而有些無來由的氣悶,仿佛自己好不容易在球場上進了一個球,卻發現進的是對手的球門。
陽牧青此時正全神貫注在解決眼前的問題上,自然沒有精力卻顧及慕容曌百轉千回的小心思,甚至完全沒有發現慕容曌有些心神不甯。
他之所以能夠如此熟稔駕馭“誘魂”,還得好好謝謝菩提子。
菩提子的“補課”中不明所以地安排了一章“誘魂”的曲譜,由于是不完整的斷章,他當時覺得沒到大的用處,開始還不願意學,菩提子卻好脾氣了一回循循善誘,硬着讓他完完整整将那完全不成調的曲譜背了下來,現在想來,未必不是未蔔先知,當然,也有可能是菩提子“無意”中在問靈所發現了“誘魂”,覺得他遲早會用上,于是未雨綢缪了一把。
此章曲譜名曰“歸穴”,音調時高時低,似喜還悲,如泣如訴,高昂處如高空鶴唳,低沉處如萬馬齊喑,悲傷處如百鬼夜哭,歡喜處如春風得意。
仿佛一曲吹盡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癡。
随行的魂靈們變成了最聽話的舞者,随着曲調的變換搖曳起舞,最後陸續化作一隻隻虛白的影蝶,繞着村莊飛舞一圈後,有序地鑽入山坡上的墳冢之中,杳然不見。
熾陽村的村民們全都傻了眼,不知道該如何評判眼前發生的一切,也不知弄出好大一番動靜的這一男一女究竟是幹了好事還是幹了壞事,一個個欲言又止。
慕容曌徹底将心頭那顆大石頭放下,示意模樣看起來十分狼狽的陽牧青終于可以停下來休息,卻見他微微搖頭,将疼痛未消的身軀斜靠在一株老榕樹上,手中的“誘魂”左右翻轉,同樣的曲譜,被他吹出截然不同的語調,原先不似人間之音的曲調經此變幻之後,顯得真實了幾分,也動聽了幾分。
這一回,是熾陽村的村民們動了,包括在愛子面前悲泣的牛浩,都怔怔站了起來,如夢遊一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并關上了門窗。
唯三沒有受到影響的是慕容曌、李懸和王三方。
這場拉鋸戰從半夜十二點延續到淩晨三點,距離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看陽牧青一副不急不緩的樣子,這一曲并不是那麽容易終。
慕容曌想對他說點什麽,但話到嘴邊都覺得差了點味,隻好揉了揉自己已經酸脹的兩頰,從井邊舀了一勺清水放他身邊,并好沒勁地白了他一眼。
陽牧青有些愕然,随即無奈一笑,暫停了片刻,拿起木勺喝了幾口清水,然後繼續認真吹奏。
王三方和李懸在慕容曌的示意下将攤在路邊的三具腐屍用薄棺簡單收殓,然後一具具吃力地擡上了山,建了三處新冢,立了三塊直白的碑牌,寫着姓名與生卒年月。
生卒年月自然都不是今天,而是三處老墳所動之日。
調換曲譜之後的“誘魂”就這樣響至第二天清晨,直到第一縷曙光照射到陽牧青肩膀上,他才甩了甩快要僵硬的雙手,将“誘魂”揣在手心,就着斜靠槐樹的姿勢,疲憊睡去。
慕容曌拿着一把傘和一條毯子從村口走來,看到眼前情形,有些好氣又有些好笑。
王三方和李懸早已累癱,此時睡得跟兩隻死豬一樣,她這個小身子骨可背不動陽牧青,隻好委屈這位剛剛救苦救難的“菩薩”養精蓄銳好,然後自己走回去。
一條厚薄得宜的毯子,輕輕覆在了陽牧青身上。
一把遮陽效果非常好的傘,挂在了稍低的樹桠中。
熾陽村的村民們陸續醒來,人人都覺得有些頭疼,似乎昨晚經曆了繁複的夢境,卻想不起夢裏究竟經曆了什麽,看到山坡上的三座新墳時,也沒有覺得多突兀,仿佛那三個人早已與他們陰陽兩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