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椅上的老人怒不可遏,拿起倚在紅漆棺木旁的拐杖,朝披着一身白麻、哭喪着臉跪在案桌旁的黝黑漢子劈頭蓋臉打去,那漢子也不閃不避,隻是打到痛處時,會忍不住悶哼兩聲。
這個黝黑漢子看起來比王三方年長幾歲,五官輪廓有幾分相似,看着像是堂兄弟的關系,見他無辜挨打,王三方的臉色有些難看,想要上前阻止,卻終究按捺住沒有行動。
他大伯的拐杖雖然是打在他堂兄身上,又何嘗不是在表達對他的不滿呢?
“這位老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讓我爲您夫人将往生咒念完?”
開口的是陽牧青,他這一開口,立馬惹來了慕容曌和李懸的側目,他倆接着再對視一眼,念頭很一緻:這陽牧青閉關到底是經曆了什麽,他本性良善不假,但何曾這麽愛管閑事?
這句話也像是一個暫停鍵,軀體被敲打發出的悶響聲與沉痛無奈的叫罵聲戛然而止。
輪椅上失控的老人帶着餘怒望了王三方一眼,終究沒有再說出什麽忿氣話,推着輪椅進了裏屋。
“那謝謝小先生了。”
黝黑漢子眼中噙着淚花,沖陽牧青重重叩了一個頭。
陽牧青肅然地受了這個禮,然後坐在了和尚木生坐過的蒲團上。
蒲團上尚有餘溫,沒有兇煞之氣。
至少證明這和尚木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旁的妖魔鬼怪僞裝。
沒有木魚可敲,沒有佛珠可撚,陽牧青也是一副簡約的休閑裝扮,怎麽看都跟和尚道士沒有關系。
然而他身上自帶的潔淨氣質,本就有些超凡脫俗,加之他認真至極的神情,生出一種不可侵犯的神聖感。
有條不紊的念經聲幽然響起,整個院子變得越來越安靜。
村民們不再小聲議論什麽,而是依照村裏的禮數上前祭拜,祭拜完之後有序離開,或者輕聲安慰主人幾句。
每個人離開之前,都會很小心地在陽牧青或慕容曌身上掃一眼。
面對狼群時,羊羔們也會用那樣的眼神掃向牧羊犬,其實沒有太多的求救意味,隻是一種茫然的精神寄托。
這次來的“高人”,真的可以讓村裏蔓延的恐怖死亡陰影劃上終止符嗎?
村民們陸續散去之後,靈堂裏除去慕容曌一行人,就隻剩下黝黑漢子以及體态幹癟的中年婦女了。
經王三方簡單介紹,慕容曌知道了那之前說話的幹癟婦女叫劉庭,是王三方的發小,新寡,黝黑漢子也就是他堂兄叫王芃,早年喪妻,二人雖然沒有辦喜酒,但已經開始搭夥過日子了。
“這一個月,村裏還有其他的人‘走’了嗎?”
王三方沙啞着聲音問道,村裏忌諱不吉祥的話,不習慣說死,說“走”。
若真能赤條條來去無牽挂,果也真是人生樂事。
但很可惜,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走”的時候多少總有幾分不甘心。
特别當死亡來得特别無情,特别沒有預兆的時候,會憤怒地指着天問“爲什麽偏偏是我”?
“楊三嬸的大兒子半個月前走了,出的意外,但誰知是不是意外……他跟你不算熟,我們就沒通知你。”
劉庭見人都走光了,從角落裏拿了一個小坐凳過來,将一直跪着的王芃攙扶起坐在上面,王芃的情緒還是非常低落,一直怔怔地望着紅漆棺木。
“白發人送黑發人,也真夠悲慘,楊三嬸一輩子吃齋念佛,碰上事又頂個什麽用。”
王三方打麻将時的從容平靜早已不見,回到了這個生養之地,各種情緒都會變得更加強烈。
“最近村裏的酗酒、賭博都更兇了,有些人家甚至不讓小孩子上學,整個人心惶惶,原本有些人還想着遷走,但見你都回來了,就知道遷走沒用,更不抱什麽希望了。”
劉庭又去搬了兩條凳子過來給慕容曌和李懸坐,還順便端了三杯熱茶過來,算是盡了待客之道。
“木生和尚呢?”
王三方想起剛才那個平靜得像一池秋水的年輕和尚,忍不住皺了皺眉。
“大部分時間在村長家,你知道他家那個寶貝疙瘩,就那個嬌弱勁兒,如果不是木生護法,估計早就被髒東西纏上了,哪裏還能活到今日?”
“他進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勢利眼。”
“他勢不勢利我不曉得,但他是村長請進來的,我們就算眼紅,也不能真去硬搶。”
“我爹還好嗎?”
“還算正常。但你也知道村裏發生的這些事,有時眼看着正常,轉眼就發生兇事了,你要去看看他嗎?”
“我得先試着解決下眼前的事,要不然也隻能換來一頓打,我媽死的時候他怎麽罵我的你又不是沒聽到。”
王三方臉上的肥肉顫了幾顫,慕容曌見他的手指甲都将掌心摳出白印來了,可見心裏是非常不痛快。
“我想開棺,可以嗎?”
陽牧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念完經文了,已站起來圍着棺木走了一圈,他的手在棺木上輕輕摩挲時,感受到一股很怪異的邪惡力量,他能分辨得出這不是亡靈的兇化,而是附着在屍體上的能量流動。
王芃自然是不願意的,正想出言拒絕,被王三方搶過了話頭。
“可以。你們想要做什麽,我們都會配合。”
“我……我爹不會答應的。”
王芃憋紅了臉,這個莊稼漢子非常實誠,知道對方沒有惡意,卻又不忍開棺打擾自己苦命娘親的安甯。
“大哥,我不說别人,你一定要站在我這邊,你也知道現在的村子很怪,我們再不做點什麽,就隻會一個接着一個死去,不會有任何例外。”
王三方的小眼睛裏閃着堅毅的光,他此番回村是打定了主意,不管要面臨多大的阻力,他都會讓慕容曌他們按自己的想法行事,這是拯救村子的最後一線希望。
開棺——隻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好。”
王芃猶豫了半晌,最後咬了咬牙,慢吞吞退到一邊,每一步走得極慢,仿佛他雙腳上綁着兩個沉重的鉛球。
“芃哥……”
劉庭上前牽住了他的粗糙布滿厚繭的手,輕聲安慰着他。
棺木是新封的,開啓并不困難,開啓之後,一股怪味蔓延開來。
上前仔細探查的自然隻有陽牧青,慕容曌匆匆看了一眼之後就轉身走開,李懸更是早就躲到院子裏去了。
心理醫師不是醫生,讓他去看一具模樣并不咋樣的屍體,還不如讓他将隔夜的馊飯給吃了。
陽牧青戴着橡皮手套的修長手指撚着那具焦黑皮囊散落下來的黑色晶體,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