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牧青低聲說道,他不像菩提子那樣已經事先洞悉了一切,腦子裏瞬間被灌入了那麽多的信息,内心免不了有些震蕩,但震蕩歸震蕩,他雖覺得子烏先生肆意妄爲,卻不認爲他十惡不赦。
菩提子見他一臉認真地質問,心中覺得好笑,卻不忍心說破。
這又有什麽好問的呢?
一人花費了數十年的時間,背負着無人理解的忿恨,向惡魔獻祭自己的靈魂,用一把沾着鮮血的流沙,去搭建出一個最終将自己深深困住的海市蜃樓,即使最後他對這個海市蜃樓已經是恨多于愛,但又怎會忍心将它親手摧毀掉呢?
如果是因爲外力作用,如來了一場沙塵暴,将海市蜃樓毀去,他還可以安慰自己說,這隻是一時失察,沒有盡好保衛的職責,而如果這場沙塵暴連他自己都搭進去了,那麽,再也沒有什麽好糾結的了,不管欠了多少,還了多少,全部兩清。
陽牧青的靈魂底色是幾近純白的透明,雖然隐約有幾絲黑氣在流竄,但并不有礙于證明他是少見的内在純粹的靈魂,隻是,靈魂純潔未必是全是好事。
容易信任,就容易受騙,也就容易受傷。
果然,子烏先生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你想清楚了嗎?”
菩提子則幹脆得多,既然子烏先生已經做出了選擇,他就像寺廟裏的老和尚那樣,拿着剃頭刀對着哭鬧着要出家的情傷少年一再确認:你想清楚了嗎?
盡管無論從年齡還是氣質上,他都比子烏先生更适宜擔當“情傷少年”的角色。
“一切就緒,隻缺一個了結。”
子烏先生的靈魂身着一襲長衫,黑亮長發的末端扣了一個瑩白剔透的玉環,神情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卻反而顯得更加生動與自然,與他現實中披着的那副現代皮囊有些微妙的不同,更顯得俊美無俦,如詩如畫,估計九天之上的真正仙人也不過是這番模樣。
“你難道不想知道爲什麽甘園的‘借壽術法’沒有成功嗎?”
甘園的靈魂困于茶花花瓣之中,一旦被攫出将會魂飛魄散,因此這會兒她仍飄在亭子裏,不見聲響,也不知道是否發現三人已神遊天外了。
随着這些年時間的流逝,她的魂力已越來越弱,恐怕再過個一兩年,就算沒有任何突發狀況,她也會于某一天自然消散的。這是天地自然的大規律。
子烏先生并不是真正的神,對于甘園不可謂不盡心盡力,但後來他也發現了,甘園之所以不能順利重生,多半是她自己的問題。
而面對一個衰弱至此的半魂,就算是真神,恐怕也無能爲力了,這個世界上,總存在有一些你阻擋不了的事情,最後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并不想看到的事情它們發生,就算可怕,也隻能經受。
“上天總不會讓人每一件事都如願,人世間不是有一句話,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嗎?甘園是我最想複生之人,偏偏别人都成功了,她卻遲遲不能,必定是受了上天的詛咒,不肯讓我圓滿。”
子烏先生說着情緒激動起來,暗紅色的魂紋像煮沸的水一樣不斷跳出來,讓他整個看起來煞氣十足,像一尊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的殺神。
“你曾問過她嗎?”
陽牧青直覺并不是那麽回事,他雖然看不清花瓣人“園園”的表情——恐怕除了子烏先生本人之外誰也無法分辨她的表情,可他就是知道,“園園”對于子烏先生,是一種守護者的姿态。
誰保護誰,有時候真的不是光憑力量就可以斷言的。
菩提子捕捉到子烏先生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就知道并沒有問過。
有些事,當你覺得不必問理由時,自認爲已經全部在自己的臆測之中時,往往這時,你就應該要冷靜下來問一問,是不是有别的什麽原因?萬一碰到一個有不同理由的,對方又是一個不問絕不說、問了也不一定能坦白的癡人,就很可能讓雙方都被自己的想當然給坑死了。
他對甘園,真的有他自認爲的那麽愛嗎?
爲什麽感覺跟提起尹簡也差不了太多呢?
“你不是想要死嗎?死之前,我們替你問個清楚明白吧。”
陽牧青心中的一股氣血被激了起來,他從剛見到花瓣人的那一刻起,就莫名感覺到自己和甘園之間有一種同類的氣息,在這個故事裏,甘園扮演的真隻是一個禍水紅顔、弱不禁風的形象嗎?
未必……
“怎麽問?”
子烏先生轉動着漂亮的眼珠,藏不住從内心深處冒出來的好奇,畢竟甘園之事一直是他的心頭刺,拔不出來,就要帶着這份痛苦去死。
“問完之後,她會即刻往生,這沒關系嗎?”
子烏先生低頭想了想,覺得自己既然打算了結,即使甘園沒有像秋雲鎮一樣随他而去,在世上也是孤苦伶仃,自己再也護不住她一縷芳魂,還不如保她進入往生,逃離那十萬方苦海,也不至于灰飛煙滅,于是微微點了已經有些僵住的頭。
“那我們先回身體裏,另尋一僻靜之所,虛體操作有難度。”
陽牧青打算用自己從問靈所捎帶出來的一隻骨笛收齊甘園的三魂七魄,但骨笛在他随身攜帶的背包裏,魂魄狀态下變不出一隻用巨靈象之骨打造的骨笛,他自問并沒有隔空取物的本事。
“我還在這呢?需要找什麽聖器?什麽事都要依仗你的雇主,要什麽時候才能有出息呐?”
菩提子狠狠瞪向陽牧青,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操心老爸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