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并不是個心軟之人,但也被這凄厲的場面染上了一層敵意。
子烏先生看出菩提子眼中的明了與憤懑,嘴角牽出一絲苦笑,并沒有分辨什麽。
又可以分辨什麽呢?
不管是什麽樣的因果,殺戮的屠刀早已舉起。
不論是否出于本意,犯下的罪孽早就罄竹難書。
“這樣說話真累,換個方式敞開說好了,我知道自己本事不濟,事情的發展全憑你的意志,但我還是想聽聽你的解釋,或者,往事。”
菩提子直接将内心的郁躁化作了話語和行動,使了一個障眼法,将三人的魂魄都攫取到半空之中,在肉眼凡胎的人看來,他們仍在沉默地喝着茶,隻是動作輕緩了些。
子烏先生一臉順其自然,并沒有拒絕或者不甘願的意思。
身不由己其實是可以很容易被看出來的,就像假裝的快樂一樣,在微表情上總會露出些許破綻。即使強大如子烏先生,也會在一步步愈來愈近的接觸中,被人察覺到那種久困暗無天日之地那種深植骨髓的麻木與不開懷。
自由是一種狀态,束縛于地,束縛于事,束縛于情,束縛于物,束縛于心,都是不自由。
而子烏先生這種高階“囚犯”,似乎全沾了個遍兒,不知道是可憐、可恨還是可悲。
“你到底是什麽?”
這個看似普通的問題或許才是一切的根源。
菩提子最初笃定認爲子烏先生隻是一個法力高到天怒人怨的骨灰級玄師而已,畢竟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都是一個凡人,并沒有羽化登仙,也沒有妖魔之氣。
之後見到花瓣人“園園”的時候,他有了一絲懷疑,茶花花瓣并不是适合用來做虛體之物,不易成型,卻易凋零,一般玄師根本駕馭不了,好,這仍然可以用“法力高強”來解釋。
但等見到“茶花借壽”這正宗的邪門歪道之後,菩提子心中的天平已經完全傾向了另外一邊——這茶花隻有與施術人融爲一體,才可能形成這麽大的陣法規模且還能持續運行。
子烏先生,既然能成爲此間的主人,甚至成爲陣眼,隻能說明他根本就不可能是人,而是别的什麽。
“你心中早已有數,不是嗎?”
一般人的魂魄分爲黑白兩色,絕大多數人會在這兩個顔色之間,呈現不同程度的灰色,純白或者純黑幾乎沒有,隻有偏白或者偏黑,陽牧青看不見自己,卻能看見菩提子基本上已經分裂成一條斑馬,也不知道他内心到底扭曲成什麽模樣。
子烏先生的魂魄顔色卻是暗紅色,像是染上了一層洗不去的血腥之色,顯得沉重而悲傷。
“你本該是茶花之神,奈何淪爲茶花之煞。”
菩提子說出這句話後,心中的郁結似乎稍微散去了一些,這個世道,不怕人聰明,不怕人本事大,也不怕人幹壞事,但就怕聰明由本事高的人去幹壞事,旁人連拉住他的能力都沒有,隻能受其荼毒。
偏生他還長了一張傾倒衆生的臉,讓人不忍心去揣度其惡意。
“修煉千年,一朝入魔,不得解脫,化人形時,已淪魔煞,天生不詳,攜帶天災。”
子烏先生狠狠對曾經的自己下了最惡毒的判語,面上泛起一股揮之不去的沉痛。
“我化作人形的時間并不算長,大概也就一百年的時間,是在一個大雪之夜,被鎮上一個夜歸人在茶花叢中發現,聽說,那一晚,整個秋雲鎮的茶花全開了,就像你們現在看到的那樣,每一朵花都維持在最美好的姿态,明明是大兇之兆,無知的人們卻以爲這是大吉之兆,開心得不行。”
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一朵紅色的碩大茶花在他魂魄的心口亮了起來,那才是他的本源。
“撿我的人是甘叔,将我這個不祥之物當做可憐的棄兒,與她的女兒甘園一同撫養長大,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無知小兒,但我還是願意傻傻享受人間的清歡離愁,那二十一年是我此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幾乎不知孤單寂寞爲何物。甘園……喜歡我,我也喜歡她,我們曾在合歡樹下許諾,此生此世永不分離。可是,這樣的日子隻維持了二十年,同樣也是一個大雪之夜,我被天劫困住,同時流星雨一樣的天火突降,将那層薄薄的雪融去了,将整個秋雲鎮燒了個幹幹淨淨,待我從重傷昏迷後醒過來之後,發現秋雲鎮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活物,包括那個笑起來眼如彎月的活潑女孩,她也化作了灰燼。”
子烏先生捂住心口那朵憂悒的茶花,像是連靈魂都感受到了身體的絞痛。
“于是你懷着天大的愧疚與憤怒,催動平生法力,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借壽之陣。先用茶花爲引,讓秋雲鎮上尚未進入冥界的鬼魂以此爲寄,然後用别處的幾百條性命,生生換做這虛假的繁榮場面。隻是,事情好像出了兩個小小差錯,首先,你的園園不知爲何沒有成功重生,仍然隻是維持花瓣虛體之貌,其次,你發現事情越來越不受你控制了,受到的反噬比你想象得更爲嚴重,那些重生的鬼魅似乎将鬼域的貪婪帶了回來,一個個都舍不得死了,當借來的壽用完了,就會自動找來‘花肥’,用各種手段逼你再次施法,而你偏偏對秋雲鎮上之人毫無辦法,禁不住幾番軟磨硬泡,最後總是會答應,後來就幹脆聽之任之了。”
菩提子見子烏先生的面色越來越沉,自己的心也越來越沉,因爲這說明他并沒有說錯。
這世上最厲害的兇祟不是魔,而是堕仙,不管是修煉半途到半途未列仙班,還是有意無意入世沉迷。
“看起來是他們怕你,實際上是你對他們唯恐避之不及;看起來是他們的小命捏在你手裏,實際上随着園園一直沒有恢複原體和生命,你早已厭倦了這樣毫無意義的相守,如果不是鎮上的人還有求于你,你恐怕早就消遁世間了吧?”
菩提子瞪了一眼子烏先生,心說這尹簡得有天大的一刻寬心,才能在洞悉這一切之後,對子烏先生狂熱如初,不管你是對,還是錯,在愛你的人眼中,你總有苦衷,你總是出于好心,即使幹了一件特别壞特别壞的事,他們也願意讓自己無知或者失憶一回,而不願意相信那糟糕的結果是你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