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啓聖的這番話說的是豪氣幹雲,以至于說到最後激動萬分,滿面通紅,連語句都有些不夠通順。這讓李信大大感慨,民間曾廣爲流傳百無一用是書生的話,其實誰又知道我漢家讀書人從來都是允文允武,可不僅僅是死讀書,讀死書的書呆子,那種自以爲讀了幾本論語就妄想治理天下的腐儒們,很顯然也是矯枉過正的被嚴重矮化了。
就連一旁的牛金松都拍手贊道:“這位小兄弟說的漂亮,不過就你這小胳膊細腿的模樣,還得再養兩年再投币從戎吧,别連咱三衛軍的火槍都端不動!”
他這倒不是危言聳聽,火槍大都在十來斤上下,如果算上背負的火藥彈丸以及雁翎刀等武器裝備,負重至少也要在三十五斤上下。在這種負重情形之下走個幾裏地或許絕大多數人都沒問題,但是如果做長途行軍就要淘汰一大批人。所以 ,他首先看姚啓聖的幹瘦矮小身材就不認爲這少年能夠勝任如此程度的負重行軍。
當然,這隻是其一,還有一點他不便明說,像這種半路撞上來的,來路不明之人,如果貿然收留他,誰又能保證這不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派來的奸細呢?畢竟,民間一直也有“好男不當兵”之說。總之還是小心爲上的好,他還特地向李信暗遞眼色,誰知李信就好像看不懂他的眼色一般,依舊我行我素。而那少年也張口反駁牛金松對他的質疑。
“在下重傷生擒倭寇,這還不足以說明在下的能力嗎?再者,尺有所長,寸有所短,愚者用力,智者用心,如果将軍能夠讓在下加入貴軍,在下一定會讓将軍見到在下的價值……”
姚啓聖的話犀利無比,再往後的話還多有吹牛嫌疑,把牛金松說的一愣一愣的,他本就不已語言見長,本來還争上幾句,但很快就被頂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憋得滿面通紅,若不是鎮虜侯在當面,他一早就命人将這狂生轟了出去。
而李信卻有些忍俊不禁,他的這些老部下,尤其向牛金松這等老資格的親兵将領,總是在自己的耳邊各種聒噪,他又不願與之一一争辯,所以便給這些人慣成了各種事都要發言的毛病。現在有個牙尖嘴利的人正可好好治一治他們。
不過姚啓聖所言之中自吹自擂的味道也是十足,其實這也怪不得他。時下讀書人說話真正實事求是的絕無僅有,說話誇張是一種風氣,一者可語出驚人,二者可迅速達到效果,至于實際坐下來,能達到所言半成都算實在的了。比如那被崇祯皇帝冤殺了的袁崇煥,不也曾吹噓過三五年平遼這等瞎話嗎?最有意思的是,那位崇祯皇帝明知數年之内平遼不能,還抱着試試看的态度,使之平遼。
這對于賭徒誠然沒錯,可是一國之君,掌舵一個諾大的國家,竟然如此兒戲,内憂外患之下,國又豈能不亡?所以,他做了亡國之君也不冤枉。
李信打斷了姚啓聖的誇誇其談,“好了!讓本帥收留你,隻要能做到以下幾點,便可!”
姚啓聖眼睛裏閃過興奮的火花,“請鎮虜侯吩咐,在下去做便是!”對于這位鎮虜侯,近一年來可謂是如雷貫耳,北方擊敗鞑子自不必說了,就是在江南收拾那些權貴人物的手段都足以寫成評書段子供人娛樂了。
本來他隻打算将這俘虜倭寇交給官軍處置,但發現是鎮虜侯的旗号以後,便又臨時改了主意,做出投軍的決定。直覺告訴他,這個鎮虜侯以後絕非池中之物,今日在這荒灘上能夠遇到,不正是蒼天給他指的一條明路嗎?
結果李信讓牛金松提來了一個普通三衛軍士卒所需負重的全部裝備,從火槍到彈藥雁翎刀,不下四十斤。這對此時的姚啓聖來說的确有點過于沉重了。
看到地下堆着的一攤物什,姚啓聖頓時傻了眼。其實李信成心難爲他,爲的不過是殺殺此人銳氣,就算在三衛軍中也并非是人人均需如此負重,随軍的書辦吏員等文職便無須如此,臨戰時除非迫不得已,也不必上陣殺敵。
少年人好勝心切,既然此前已經放出了豪言壯語,如果此時在食言而肥,叫他如何能丢的起這個臉?牛金松見姚啓聖面色陡然間變得極爲難看,便揶揄了幾句:“小兄弟,不要逞強,這些東西抗在身上走個幾裏地可能不成問題,但俺們是要長途行軍的,你能受得了嗎?”
這句話看似在勸他知難而退,實際上卻是激将法,除非對方不要臉面,否則就算打碎了牙齒也得往肚子裏吞。李信暗道,這牛蛋而今也會玩心眼了,堪堪姚啓聖如何應對。如果他知難而退,自己也不必收留此人。
現在他隻是個功爲成,名未就的少年人,而李信也相信,此人不會再有爲滿清效力的機會了,畢竟有了自己的出現,蝴蝶的翅膀早就将原本他熟知的曆史扇的面目全非。
姚啓聖猶豫了片刻,一咬牙将所有的步卒裝具一件件的背在身上,然後以一種有别于此前誇誇其談的語氣對李信說道:“在下願從三衛軍一軍卒做起!”
“好!果然是好兒郎不問年齡!”
李信由衷的贊了一句,能夠迎難而上,不論怎樣都是值得人贊歎的。就連牛金松都對姚啓聖刮目相看,也暗暗覺得此人雖然身上有讀書人酸腐之氣令人生厭,可這份勇氣和決心還是或多或少使之對其生出了些好感。
然後牛金松随口提起對那倭寇的處置,李信卻改了主意,不想将其處死。
“此人身份或許不俗,也許知道倭寇的隐秘消息,可暫且留下來,說不定将來有用。就由這位姚小弟看管吧!”
當然,李信心中所想的卻遠沒有這般冠冕堂皇,試想一個人失去了男根以及他所代表的男人尊嚴,活着也許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李信與這時代的人不同,不論他怎樣強調一視同仁,由于他來自那個時代自小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心底裏總會避免不了偏見。
于是這種“偏見”便恰巧救了已經成爲閹人的田川衛門。當然,此時的田川衛門内心中也在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争,他知道自己的一切理想都已經被那個漢家少年碾得粉碎,現在苟延殘喘無非是要尋機做奮力一搏,或許還可以用百人斬來作爲結束自己短暫而又絢爛之生命的絕唱。
仇恨與本能的求生欲望交纏在一起,就像鐵刷子般一下又一下刷在他的心頭,讓他痛不欲生,又求死不能。一個武士的榮譽不允許他自裁,那是有罪之人的歸宿,而他是沒有罪的。屬于一個武士的最高榮譽是精彩的死在對手手中的刀下。
不過這個念頭又讓他内心蕩起一陣絕望的憂傷,因爲他要複仇的對象是個看起來瘦弱的漢家少年,以這種手無縛雞之力隻知偷襲的卑鄙少年做百人斬絕唱之目标顯然是對他的侮辱。
可是此仇不報,又絕對無法甘心就死,反複糾結間,田川衛門被帶到了一位身着年輕将軍面前。他知道,下手的機會隻有一個,再最後一刻,他下定決心,決定以這個年輕的将軍爲目标。他就像是一頭受傷了豹子,積蓄着力量,等待着或許會出現又稍縱即逝的機會。
“你來自何處,受何人統屬,殺過多少漢人?”
李信簡單的詢問,很快由軍中懂得倭人語言的通事翻譯過來。田川衛門小心翼翼的回答道:“小人來自肥前平戶島的田川衛門,還,還不曾殺人……”生平第一次謊話,使他心跳加速,臉上發燙。不過由于失血的緣故,田川衛門的臉仍舊煞白一片。他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被處死,如果将百人斬隻差一人的事實說出來,憤怒的明朝人一定會殺了他以做報複的。
所以,他盡力把自己僞裝的懦弱一點。包括李信以及牛金松等人很輕易的就相信了田川衛門的話,如果不是個懦弱的人,又怎麽可能被姚啓聖這種瘦弱少年割了男根,然後又被生俘呢?
倒是田川衛門自報家門讓李信頗爲意外,按照他的理解,倭寇裏的日本人大多是窮困浪人,日本平民是沒有姓氏的,而這個人不但有名有姓,而且從他的名字看來,當是其本人或是父祖輩有人做過衛門的官職。也就是說此人出身至少也是個破落沒多久的小貴族。
隻是,田川衛門一副十足的熊包模樣,與李信印象裏堅韌狠毒的倭寇形象相去甚遠。或許,那些形象都是世人想象加工過的,畢竟倭寇也是人,也是血肉做的,也必然會有這種懦夫慫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