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李信轉向朱運才道:“處置了魏國公以後,如果朝廷追究,該如何應對?”
朱運才似乎早就成竹在胸,語帶輕佻的回道:“朝廷?自革左五營占據兩淮,朝廷政令早就難過長江,現在鎮虜侯做什麽,朝廷也隻有承認一圖可選。”
李信豈能不知朱運才所講事實,但這種公然撕破臉皮的舉動雖然痛快,卻也會爲三衛軍惹來數不清的各色敵人,将自身至于萬衆攻擊之下,顯然是弊大于利的。
朱運才其人寬蒙有餘卻又穩重不足,讓李信不由得暗自歎息,想要找一個全方面都能過人的能吏何異于大海撈針?況且朱運才私德不修,若貿然委以大任,隻恐也與冒險無疑。
不過這時,一個念頭在李信的腦中蹦了出來,陳文柄正好與朱運才相反,過于穩重而失之進取太弱,兩人取長補短正好可呈互補之勢。于是,在這瞬息之間,一個心的想法已經逐漸成型,他決定先考校朱運才一番。
想到此處,李信陡然轉換了話題,“朱郎中,今日秦淮河刑場有官員鬧事,不知應天府如何處置了?”
城中治安雖然由應天府尹陳文柄負責,但朱運才負責監刑,刑場内外也與之有分不開的幹系。至于今日刑場也的确有官員鬧事,說到底今日被斬的一個郎官裏曾是前朝緻仕閣老的女婿。偏偏這位閣老家族盤根鎮江府内,女婿被執之後,上下奔走請托,希冀于爲其脫難。一開始,那郎中家人并未将朱運才放在眼中,不過一個突飛猛起的巴結之臣,所依仗的不過是背後權勢而已。
而這位前朝閣老與當朝内閣首輔周延儒關系要好,仗着朝中有人,就算連在應天府内殺名頗重的鎮虜侯都未必放在眼中。于是,一位替那郎官奔走的閣老公子便明裏暗裏狠狠奚落了朱運才一番,并放下狂言,讓他在南直隸難以爲官。
這就大大挑戰了朱運才的底線,如果不将這股強勁的地方勢力挑戰打壓下去,那麽他今後又如何嚴酷執法?于是,本不該叛枭首的那位郎官便因爲妻弟的狂妄而莫名其妙的被劃入死囚一列,聽後處斬。
而那位曾口放狂言的閣老公子,在連連碰壁之後已經覺察出不妙,恰在此時又聽說姐夫被判了枭首,頓時便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性,立即跑去求見朱運才。到了此時此刻,朱運才豈會再見案狂妄公子?自然将其掃地出門。那公子明白了朱運才以及他背後的李信在南京城中的勢力有多大,同時也爲自己此前的狂妄而後悔,但這後悔終究是來的晚了。
那位郎中就在今日被送上了秦淮河畔的刑場,在絕境之下,狂妄公子糾集了族人到刑場喊冤鬧事,被附近觀刑的百姓們狠狠奚落了一番,最終官員家屬們不敢其辱便與百姓起了沖突。這沖突已經引起,就如鞭炮點燃了引信一般,立時引爆了洶洶民憤。憤怒的觀刑百姓們群起而攻之,事态頓時便失控,官員家屬死了六個人,其中雖有五個是家丁仆從,但要命的是,還有一位死者是那受刑郎中之子,如此一來便使得形勢有些微妙起來。
當時應天府尹陳文柄建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斬掉貪官之後便不宜在徒惹仇敵,可朱運才卻建議鐵腕鎮壓,這些人攪鬧法場,有過錯在先,并且觀刑百姓們無視法紀公然圍毆人緻死,亦是其罪不可不追究。于是當即下令憲兵,将那郎中家屬悉數拘捕,這其中就包括那位奚落朱運才的狂妄公子。同時又将所有參與圍毆的觀刑百姓一并拘拿到獄。
這件事于南京官場中引發了不小的震動,同時讓城中百姓也頗多怨言。李信也是在回到應天府衙之後得到的禀報,所以他倒想看看,這位向來有酷吏之名的朱運才如何能處置好這件突發的事件。
朱運才沒想到李信竟然提起了這沖突事件,他亦是不假思考,當即答道:“大明朝有法度在,秉公執行,誰敢還有非議?如果大明公器蟄伏于公議民議,威嚴還何在?”
前一句話,朱運才是回答李信的,而後一句話則是他對百官中一大部分質疑的發洩。
在一旁的米琰終于沉不住氣了,站出來反駁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果不在乎公議民心,這不等于背離了儒家大道嗎?”
朱運才反唇相譏:“官府治民自然以仁愛爲先,若論治法,則要剛猛不可奪志。”
李信也不禁在心中暗贊,好一個不可奪志,朱運才不愧酷吏名聲,隻是如此一味剛猛,官民都鬧了起來,帶出的麻煩也是實實在在的,若不加理會隻怕會一發而不可收拾。米琰很快就替李信問出了這一則疑惑。
朱運才仍舊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他坐穩了身子淡然道:“隻要不違法度,可聽之任之,若有違法度便是天王老子,王孫公子也不得饒恕。”
這時,李信才發現朱運才此刻的對答其實與之以往的一貫風格已經有了不小的改變,細一思量之下便也明白也許正正是他在投其所好。想到此處,李信也不由自主的審視起了自己以往的态度,難道真會給了朱運才一些錯誤的錯覺嗎?
隻是李信幾經回想,都想不通透,自己究竟有那些地方使得曾有趨炎附勢之嫌的朱運才徹底向一名酷吏轉變。這時隻聽朱運才又補充道:“百姓鬧事無非是覺得心有不忿,怨憤官府處置不公。若因爲洶洶民意,官府便曲枉法度,左右搖擺。這豈非是給了百姓們一個錯誤的暗示,隻要他們鬧将起來,官府必會服軟,久而久之正是威信無存,長此以往危害甚巨啊!”
關于朱運才提出的這一點,李信此前便有過考慮,其實就南京官場而言,公議對政局的左右是最具殺傷力的,百姓鬧事,官府皂隸可沒有任何顧忌的予以彈壓,所以就算有心懷不軌之人在背後鼓動,這種來自于底層的雜音也可以很容易的被消除。最讓人棘手頭疼的是來自士林一層的聲音,官府對于這些人是動不得又不得不動,對一些鬧事之人的處置也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久而久之便才給了姜曰廣這些隻知道說大話的官員們一絲間接掌握權利的機會。
這種自下而上,左右政局的方式,以前的李信對之還是頗爲欣賞的,以爲這畢竟會起到監督之效用一查漏補遺。殊不知而今看來卻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士林以及言官們的輿論仍舊**縱在官場寡頭的手中,一旦反對之聲暴起,必然便會有人從中運作。所以,從最底層的轉變而言,李信是贊同朱運才以嚴苛執法,來震懾這些宵小之徒的。
不過李信還要繼續看看朱運才會如何應對下去。
“如果百官糾集彈劾于你,又當如何處置?”
豈料朱運才并不正面回答,反而肅容道:“隻要鎮虜侯銳意進取,決心蕩平南京官場龌龊,朱運才縱然萬劍加身,也死不旋踵!”
這是他的表态,并不是具體的應對辦法,但正是這種表态,卻比一百種應對的策略辦法還能說服人心。李信立時就被朱運才的表态和決心所打動了。
片刻之後,李信揮手屏退米琰與朱運才,朱運才見鎮虜侯不再詢問當即便施禮告退,與之相反,米琰卻心有不甘想要留下來,再勸一勸李信,卻仍舊被李信趕了出去。
米琰與朱運才一同出了正堂,他狠狠瞪了對方一眼,恨聲道:“朱郎中如此慫恿鎮虜侯,萬一惹了衆怒,三衛軍還如何在南京立足?你是嫌鎮虜侯的反對者不夠多嗎?現在還要拉上南京的百姓來加入其中?”
朱運才再次反唇相譏:“監軍此言差矣,百姓目光短淺,不辨善惡美醜,所以便需要官府以強力糾正,雖然會有一時之陣痛,但日久之後,便會知曉其中好處。”
米琰愣了半晌,隻覺得自己的想法與之相距天差地别,明明是道不相同,又何必與他死死争這口舌之利?
“簡直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米琰氣的有些哆嗦,本來想指着朱運才的鼻子罵上一通,但終究是放棄了這種沖動,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朱運才望着米琰怒氣沖沖的背影,不由得搖頭苦笑,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如果不已奇謀偉論立足,在鎮虜侯面前他又算得什麽呢?
而現在看來,他的這一寶算是押對了。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鎮虜侯召集衆将開會,當衆宣布了他的決定,這讓在場的所有中高級将校都大吃一驚,有人第一反應是要立即勸阻,有人則是興奮不已,暗暗喝彩,終于又可以跟着鎮虜侯征戰沙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