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公回來已經有小半月了,怎麽南京城裏半點風雨欲來的兆頭都沒有?”
姜曰廣與朱繼祚私交甚好,所以很多事并不避忌,但朱繼祚卻白了他一眼,用僅有兩個人可以聽到的聲音道:“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啊,沒有風雨不正好嗎?現在放眼天下紛亂,沒剩下幾處淨土喽!”
最後一句話裏竟透出了些許凄涼之意。姜曰廣不以爲然,仍舊堅持己見,“張李流賊不過是些宵小肘腋,朝廷早晚會平定他們,心腹之患卻不能不理啊!”
話中之意指向意味甚強,就算是傻子都能聽出來他暗示的心腹之患是誰。朱繼祚立即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幾眼政事堂内諸位臣僚,見沒人注意他們,這才小聲道:“姜兄消停些吧,你也不看看那些與鎮虜侯爲難的有幾個得了好下場?而今你急吼吼跳出來,不是趕着去送死嗎?”
“此話怎講?他們沒有好下場是其身本就不正,我姜曰廣兩袖清風,從無虧心之事,怕他何來?”
說到最後,姜曰廣有些激動,就連聲音都忍不住有些提高。最後那句“怕他何來”引來了衆位同僚驚詫的目光,不過姜曰廣品級雖然不低,但在南京廣場上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邊緣人物,所以衆人隻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便有各自繼續此前的話題,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姜曰廣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有幾分不好意思,他幹咳了一聲,試圖以此掩蓋自己内心的尴尬。朱繼祚趁機提醒他,“切記禍從口出,姜兄從來都理會官場上蠅營狗苟,今日也作壁上觀吧!”
突然,朱繼祚神秘兮兮的靠近了姜曰廣,聲音壓得更加低沉。
“實話說,我這幾日聽到些不該聽的,今日便告訴姜兄。你道魏國公這幾日因何沒有動作?那是他已經被鎮虜侯掐的死死的,現在連府門都出不得一步!”
“甚?”對于朱繼祚的話姜曰廣哪裏肯輕易相信,直以爲是在诳他。
“七日前我還親自上門拜訪魏國公,一切井然有條,哪裏有什麽異常?你莫要诳我!”
朱繼祚知道他不肯輕易相信,有怕這頭老倔驢,不知死活一頭撞上去送死,便一咬牙将自己所知悉數道來:“此事在南京可是高度的機密,若非家兄住在魏國公府之側,隻怕也不得而知,他曾親眼見到大批皂隸雲集在魏國公府門之外,後來雖然都換了便裝,但仍舊一眼可辨認出,是針對何人的。”
這些話說了出來,姜曰廣一時之間難以消化,還試圖從中找出是朱繼祚說謊的破綻,而朱繼祚則繼續道:“”而且,還有更加駭人聽聞的呢,他們所爲不是要監視魏國公府,而是控制魏國公府的進出,府中人隻許出不許進。就連運送米面蔬菜的人都進不去,隻怕現在的魏國公府已經斷糧了!
“真是膽大包天!”
姜曰廣下意識的拍了下桌子,又引得人頻頻側目,但投來的目光卻多半又不滿和輕蔑的意味。這姜曰廣素來與同僚不睦,又不善交際,說話又臭又硬,作爲又特立獨行,因此旁人直拿他當作異類。隻有這朱繼祚因爲當初曾受其小惠一直感念不忘,隐忍于他。
實際上朱繼祚這完全是好意,可惜姜曰廣卻理解不來,甚至還拿狐疑的目光審視着自己這位唯一的老朋友,看看他是否不顧文人風骨,投了那丘八馬賊出身的李信。
但看着朱繼祚一連嚴肅鄭重的模樣,姜曰廣的狐疑和審視持續了隻有片刻功夫,便已經相信了大半。
“你是說鎮虜侯已經對魏國公動手了?還瞞着南京百官?”他問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連聲音都不自由自主的發着抖。在他眼裏,李信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馬賊出身的佞臣武夫,趁着魏國公不在南京搞風搞雨,魏國公加二百年國公,将門底蘊深厚,隻要他一返回南京必然輕松就能收拾掉此人。就算太平府慘敗,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以他對這一點直到片刻之前還深信不疑。
姜曰廣這幾日來上竄下跳,鼓動學生翰林們搞些小動作,無非也是想投機一把,多年的冷闆凳滋味如何他自然知道。爲官一世,若說他不想手握重權,前呼後擁, 那是說假話,但現實偏偏事與願違,所以更多時候他隻能拿那一肚子的不合時宜當作僞裝自己的堅硬铠甲。
正是李信的胡作非爲,和魏國公的歸來,以及百官們暧昧不明的态度,讓姜曰廣似乎看到了出頭的機會,雖然他也曾不止一次的評估過風險,但終究還是認爲成功的幾率極大。可萬萬沒想到,朱繼祚竟然向他吐露了如此駭人聽聞的消息,這讓他在短時間内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難道魏國公就束手待斃?沒有應對之法?”
朱繼祚臉色上挂着似乎心有餘悸的模樣,“怎麽可能不加以反擊?家兄所言,連副将丁淮都進了城,不過後來被應天府擒拿,眼下可能還關在應天府大獄中呢!”
反了,反了!這是要鬧兵變嗎?大明二百多年的國公爺說囚禁就囚禁了,帶兵的副将說抓就抓了,他承認自己後知後覺,消息渠道閉塞,但百官們的鼻子一個個比貓都靈,他們難道就一點風聲都聽不到嗎?
姜曰廣知道,以朱繼祚爲人絕不會随便下此斷言,換言之,他之所以拿這件隐秘要害的事來勸說自己,究其竟還是他也肯定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姜曰廣再一次掃視了政事堂内的臣僚們,隻見他們各說各的,談笑風生之間,似乎沒有半分異常之色。他覺得自己多年的認知都被颠覆了,武人作亂,正是骨鲠之臣挺身而出,振臂一呼的時候,如何這些人都像事不關己一般?
得出這個結論的姜曰廣雖感痛心疾首,但他還是掂量的出此事的輕與重。頓時被以往自己的魯莽行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僅僅片刻之間竟如坐針氈了。
怎麽辦?怎麽辦?此刻的姜曰廣心裏頭不斷的在問着自己這個問題,李信既然連魏國公都敢動,那麽還有誰是他不敢動的?姜曰廣想起了自己此前針對李信做的那些小動作,忽然間就想起了前應天府尹何可剛,此人罷職之後雖賦閑了一陣,可前些日子終究還是被尋了借口抓到大獄裏去,慘不堪言。到現在官場中人說起此人來,都唏噓不已,直道世事無常,當初此人何等風光,竟然也有今日。
當初,姜曰廣還不以爲然,認爲南京百官們都是鼠目寸光,隻要魏國公返回南京,何可剛也必然無罪開釋。到了今時今日,他才知道昔日裏鼠目寸光的哪裏是那些同僚,分明就是自己啊!
而何可剛的前車之鑒更使姜曰廣惶惶然,他高堂尚在,兒孫繞膝,如果真真因爲魏國公的事将自己卷入那深不可測的旋窩裏,豈非……到了此刻,姜曰廣已經徹底後悔自己一時豬油蒙心,怎麽就爲了那些虛無缥缈的所爲風光權力,置身于險地之中呢?一旦,自己也被李信如法炮制,家破人亡也未必不能。
正是家破人亡這四個字使得姜曰廣狠狠的打了個寒顫,陡然間騰的彈起了身子,大步急吼吼的奔向政事堂門外。
朱繼祚被姜曰廣的突然動作吓了一跳,“眼看時辰到了,你作甚去?”
“腹中劇痛難忍,先走一步!”姜曰廣胡亂找了個理由,便惶惶然而去。
出了政事堂,初秋的風吹涼了腦門上的大汗,這才心思清醒過來。都說李信那厮睚眦必報,自己如此在背地裏針對他,恐怕早就上了此人的打擊名單,怎麽才能扭轉這種對自己的不利局面呢?
到了今時今日,姜曰廣哪裏還顧及什麽文人風骨,滿心滿腦子都是如何才能保全自身。他腳下不停,沿着甬道而去,忽然便如茅塞頓開一般,狠狠拍了自己的大腿一巴掌,竟喜極而泣道:“如何就忘了這個法子?”
大門外的姜家家丁早就瞧見了自加老爺,趕忙擡着轎子湊上來。
“老爺今日出來可早,這是回府嗎?”
姜曰廣猛然回過神來,斷然道:“不回,你好好在此處等着,老夫還有要事。”
家丁暗暗奇怪,如何今日老爺竟好似神不守舍,甚至還有幾分慌慌張張的模樣?這些家丁能日日跟随自家老爺都是人精一般的家奴,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技能,所以姜曰廣的心理狀态在自家家奴面前纖毫畢現。
姜曰廣又決定暫且不回家,而是轉身又奔翰林院而去,他在翰林院裏還有一幹心腹,那些翰林們當是自己最好的救命稻草。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那麽自己如何開罪的鎮虜侯,便從何處彌合,豈非是一個絕佳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