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徐文爵一案,朱運才在前期做了大量的工作,同時,又由于應天府大獄中發現陳家兄弟的緣故,他更發誓要将徐家父子繩之以法,以此來證明自己并非與之同流合污的一丘之貉。
那麽,今日陳文柄的談話對朱運才而言将變得極爲重要。所以他才在一連串的追問下下了向陳文柄做了保證,而陳文柄似乎也很滿意朱運才的保證,竟似長長松了一口氣。
“朱兄快人快語,果不出鎮虜侯所料,如果你态度暧昧不明,陳某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朱運才聽到陳文柄這麽說就知道有門,立刻大喜過望,湊上來問道:“快說說,鎮虜侯怎麽說,究竟讓不讓我負責?”
陳文柄被朱運才抵近身前,似乎很不适應這種距離,他尴尬的咳嗽了一聲,又巧妙的退了一步這才回答他。
“鎮虜侯說,負責仍舊由幾位尚書負責,隻要朱兄承諾不以拷掠爲手段,參與其中是可以的。”
原來還僅僅是參與,朱運才聽了之後有些失落,不禁神色落落。陳文柄準确的把握了朱運才的神色,連忙解釋道:“希望朱兄不要誤會,雖然幾位尚書有主持之名,但負責具體事務的還是朱兄。鎮虜侯之所以讓幾位尚書主持,不過是借重他們的名望和資曆而已。”
陳文柄的話使朱運才大有撥雲見日之感,同時也不由得暗暗慚愧,自己竟然在患得患失之下失去了原本應有的敏銳,以至于遲鈍的連陳文柄都多有不如。一念及此,朱運才猛然間心裏一動,這陳文柄看似有些懦弱少言,但大事上卻從不糊塗,沒準這是他刻意以此示人的,人常說的大智若愚或許便是這樣。但他馬上又覺得,陳文柄怎麽看都不像是大智若愚的人,胡思亂想了片刻便将腦中亂七八糟的雜念統統趕了出去,現在鎮虜侯既然讓自己負責參與審訊徐文爵,那麽他定要全力以赴 ,将這個蠢貨在一天之内拿下。
交代完了公事,陳文柄似乎立刻又恢複了以往的優柔寡斷模樣,“有一點,陳某還是多有不解。徐文爵看似已經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但實打實的罪證卻沒有幾樁,那些人的供詞沒有證據支持也很是蒼白,如此豈非白費力氣?又何談能倒到他爹?”
一分析起案情來,朱運才立即恢複了自信,神志清明。
“陳兄此言差矣,徐文爵名聲敗壞看似在做無用功,但隻要這一點深入人心,那麽審出多麽荒唐的案情來,也不會遭到廣泛的質疑,因爲其人道德敗壞,做出這些事情來豈非理所應當?所以隻要有紮實的供詞,一樣可以據此定罪!”
“這樣可以?”
陳文柄還是有些想不通順。
“大緻不差!”
說到此處,朱運才忽然聲音轉低,神秘兮兮的靠近了陳文柄。
“陳兄怎麽忘了城中被逮的左夢庚?”
“他?”陳文柄吓了一跳,此人被江西籍的化名商人以從人身份意欲助其逃離南京,奈何正好與千總劉盛同時攪合在定淮門内,于是被一網成擒。
“對,就是此人!早在淮王謀反之前,左夢庚意欲押解百萬石糧食往江西去,陳兄以爲此子意欲何爲啊?”
“難道是,淮?”陳文柄輕輕的說了個淮字,便點到即止。但其中所暗示的,兩人都心下了然。朱運才隻的是左夢庚參與進了淮王的謀反一案中,而那百萬石糧食并非冤枉陝西,而是送給淮王的。左夢庚買那百萬石糧食是通過阮大铖實現的,而這其中徐文爵又與阮大铖勾連不清,因此,淮王謀反一案,徐文爵定然從中難逃幹系!
“這樣也說不通啊!,左夢庚有什麽理由資助淮王謀反?”
陳文柄又提出了新的疑問。朱運才被他問的有些不耐煩,但一想到此人在鎮虜侯面前極爲得寵,便隻好耐着性子将自己的判斷解釋了一番。
“沈王在陝西能夠殺出一片地盤來,所依仗的并非朝廷支持,而是與左良玉的合流所緻。我朝自成祖以來對宗室管束甚爲嚴苛,别說由藩王統兵,便是幹涉政事亦不允許,陳兄且想,當今聖上因何連一句話都沒有?究竟對其何以置評?是功還是罪?”
陳文柄立時恍然,交口贊了一句:“朱兄好犀利的剖析!沈王在陝西擊潰流賊,使河南、四川之賊無法勾連一氣,這是大功,卻也是大過啊!”
“正是此理。今上一言不發,不予置評,本就是說明了今上對沈王的忌憚之心。這一點隻怕沈王也心知肚明。如果河南流賊平定,形勢趨于大定,陳兄想想,今上是否還會繼續保持沉默?”
這一句話說罷,陳文柄大有茅塞頓開之感,但陡然間又覺得遍體生寒。
“難道,難道淮王謀反,和沈王?”
陳文柄的話音越來越低,朱運才肅容點頭。
“恐怕與之脫不開幹系!如此一來,左夢庚所爲,便在邏輯上徹底講得通了。”
繞了半天,陳文柄忽然發現了朱運才的真實意圖,但這個發現卻讓他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爲他已經意識到,朱運才有意将魏國公與淮王謀反一案牽連在一起,甚至還可能将沈王摟草打兔子一并捎上。
但是,在此時揭露沈王有不臣之心,隻怕絕非今上所願。因爲隻要将這些勾連之事大白于天下,無異于逼着沈王公然扯旗造反。這将使本就紛亂的天下局勢亂上加亂。皇帝聖旨就此之後也僅僅能頒行北直隸,山西兩省與山東北部的一部分州縣。
天哪,朱運才這是唯恐天下不亂嗎?但陳文柄卻終究沒能将自己的判斷提出來,畢竟此事牽涉甚廣,已經不是他一個小小的應天府尹能夠做右的了。
朱運才領了徐文爵一案的主審差事,當日就走馬上任,但他第一個提審的卻是左夢庚。這厮在定淮門那場大戰裏險些喪命,最終隻是受了點輕傷,返回軟禁的宅子裏就大病了一場,這幾日剛剛好轉,沒想到朱閻王便親自登門了。
都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但這句話似乎在左夢庚左良玉父子間并不适用。這位飽受驚吓的左公子已如驚弓之鳥,見了善于拷掠犯人的朱運才都不自覺的瑟瑟發抖。左夢庚曾親眼目睹朱運才拷掠阮大铖的親信,盡管他心知肚明這是朱運才在殺雞儆猴,但卻從此之後爲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可怖印象。
果不其然,朱閻王上門肯定沒好事,張口就提及了買糧運糧的舊事。關于這一點,左夢庚已經說過了無數次,左良玉和沈王交代他來南京買糧是要運往陝西做軍資之用。
“胡說!湖廣北部群山連綿,陝南秦嶺更是崇山峻嶺,百萬石糧食要如何運過去?”
朱運才大改以往的客氣,言語間犀利無比,竟直指要害處。的确,就算這一百萬石糧食能從湖廣運抵陝南,再由陝南運往關中,隻怕路途所消耗的糧食也将是個天文數字。
左夢庚突然張口結舌了,他的一切解釋都十分蒼白,隻好又改口道:“家父曾有交代,船到江西之後,自有人來接應,與之交接之後便不用在下操心此事。到那時在下輕身返回陝西關中便可!”
朱運才連連冷笑:“終于說了實話!哪裏有什麽人接應?分明那百萬石糧食就是送給江西的!左夢庚,你被令尊騙了!”
“不可能,這不可能!”
左夢庚的辯白十分無力,似乎他自己都相信了朱運才的說法,隻是出于本能,必須對朱運才的指控予以反駁才是。
“怎麽不可能!你購買的百萬石糧食被扣不久,沈王就在江西饒州勾結黃梅賊謀反,而令尊又讓你在江西與人交割,難道這僅僅是巧合?你認爲,你有什麽足夠的理由能夠說服鎮虜侯?”
朱運才頓了一下,又陰恻恻的補充了一句:“别忘了,謀逆可是誅族的大罪,而你本人也将被處以淩遲極刑!”
正是這句話讓左夢庚身子巨震了一下,他當然知道謀逆是誅族的大罪,也曾看過父親擒住流賊頭目下令處以淩遲極刑的場面。受刑者将被扒光所有衣服綁在木樁子上,劊子手一刀刀像片火腿肉一般在受刑者的身上割下一條條的生肉,眼睛、鼻子、舌頭、乃至那胯下之物都一件件被依次割掉。受刑者慘嚎嗚咽令人不忍目睹。很難想像,如果受刑者換成了他自己将會是多麽的可怖和難以想象。
“我,我沒謀反,我什麽都不知道!”
左夢庚再也無法淡定,疾聲否認着自己和淮王謀逆的牽連。
朱運才呵呵一笑:“我知道你不知情,但總要将内情都說出來,我也好替你在鎮虜侯面前求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