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高陽縣的大牢,這應天府大獄的規格和條件也相對要好一些,至少那屎尿的味道淡了許多,牢裏的地面看上去也整潔了不少。不過李信并不确定,平時是否也是這個樣子,沒準皂隸們得知自己要來,提前做了些清掃也未可知。
應天府的大獄地面要遠遠低于外面的地面,李信下了十幾級台階才結結實實的踩到了大獄陰冷潮濕的地面。他隻大緻掃了幾眼,便見獄中人滿爲患,囚室裏的囚犯聽到了動靜都好奇而又惶惑的湧到裏木欄前,想要看一看究竟來了什麽人。
忽見是一位身着紫袍,前呼後擁的大官,頓時便扯開了嗓子歇斯底裏的吼着:“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小人冤枉啊!”
有了起頭的,整個大獄裏便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喊冤之聲,聲勢蔚爲壯觀。這讓朱運才十分尴尬,他本來是想拉了鎮虜侯過來瞧瞧自己考慮人犯的手段,哪成想忽視了這些牢中的人犯,關鍵時刻讓這些人鑽了空子。朱運才狠狠的瞪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後的獄吏,獄吏在朱運才手下辦差多年,頓時被這一眼吓的有些慌神。
情急之下,獄吏提起手中的腰刀連着刀鞘狠狠的砸在木欄之上,又惡狠狠的罵道:“都得了失心瘋嗎?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驚了鎮虜侯的駕,把你們割舌頭,丢糞坑!”
其實獄吏這句話有逾制的嫌疑,明朝用詞用語,皇帝、大臣和平民是有着嚴格規定的。但到了天啓崇祯年間,這些所謂的規制早就形同虛設,偶爾用一句逾制的言語來恭維官員上司,反而往往會充分滿足了被恭維者的虛榮心。
但是獄吏的良苦用心,李信卻沒有絲毫的察覺,他本就對這些等級制度不甚敏感,一時間也沒覺得獄吏話有甚不妥,反而對他如此兇惡粗暴對待人犯的有幾分皺眉。但是,這都是細枝末節,沒必要在這些事情的浪費精力,耽誤工夫。
糾察冤獄不是他一個武人的職司責任,自有監察官員受理各項冤案。他相信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冤案,古今莫不能例外, 至于冤枉與否,則不能全憑人犯一人之辭。
李信自問自己不是神探狄仁傑、也并非斷獄如神的包黑子,這些事情還是交給擅長此道的官員去吧。
忽然,一陣熟悉而又帶着幾分稚嫩的聲音傳進了李信的耳朵。
“大老爺,小人是陳正,小人冤枉啊,救救小人兄弟吧!”
陳正?李信腦子裏隻覺得聲音熟悉,心念電轉之下,他陡然間想起了剛剛來到應天府時,在龍潭縣救下的陳氏兄弟。陳家本來是應天府本地的大戶,陳家經營棉布販賣,在南直隸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商。
後來,李信往南京尋人時,這兩兄弟在龍潭縣城内被人劫持而走,就此就失去了音訊蹤影。李信也曾責成相關負責人對此大加調查追究,得到的消息也五花八門,有人說陳氏兄弟被綁到了杭州,也有人說陳氏兄弟早就被沉屍長江,讓江裏的王八啃食的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萬萬想不到,自己一直苦尋不到的陳家兄弟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地下,而且還是陳文柄的應天府大獄裏。他萬沒想到,一出燈下黑的鬧劇居然也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上演。
李信尋着聲音,來到陳家兄弟所在的監室前,對剛剛還兇惡至極的獄吏道:“裏面關的是誰?把門打開!”
獄吏的臉上有點冒汗,說實話裏面關的兩兄弟是自家妻弟花了五十兩銀子向他求了人情,自己才将這兩個未經公文的來曆不明之人,私下關進應天府大獄。換句話說,這兩個人在大獄名薄和應天府的存檔裏是查無其人的,再換句話說,這兄弟二人可是徹頭徹尾的冤枉。而身爲獄吏的他本人則是這起冤獄的制造者。
但事到如今獄吏還能說什麽?隻能暗道倒黴,他如何能想得到,這監室内所囚的兄弟二人來頭如此之大,竟然通着鎮虜侯的天。在屋内俱驚的同時,又不由得暗恨自家妻弟坑人,從哪裏接了這燙手的山芋居然甩給了自己。他暗暗發誓,今日事一旦得脫,立馬就回家休了那敗家娘們,正好将養在外面的相好扶正。
同時變了臉色的還有跟在李信身後的朱運才,這陳家兄弟他也約略有所耳聞,陳文柄在閑談時和他零零散散的提起過,也曾唏噓,鎮虜侯胸襟寬廣,沒有因爲這件事出在龍潭城内,而遷怒于他,反而着意提拔,說起來自是滿含着感激涕零,大有知遇之恩此生難報的意思。
朱運才不清楚陳文柄的話裏幾分真,幾分假,但從這件事裏他卻能感覺出,鎮虜侯對陳家兄弟的重視。而今這失蹤了半年的陳家兄弟居然就出現在了應天府大獄,而他此前還以通判之職監管大獄,如何除了這檔子事,自己卻渾不知情?更讓他郁悶的事,這件事無論解釋與否,都是越描越黑的一筆爛賬,也隻能寄希望于鎮虜侯對他的信任了。
失魂落魄的獄吏指使獄卒将牢門打開,随着牢門打開,果有一股腥臊惡臭的氣息撲鼻而來。人們紛紛掩面避開。李信也顧不得惡臭,探身子過去,果見面前之人正是已經骨瘦如柴的陳正。隻是他忘了陳正究竟是哥哥還還是弟弟,于是便問道:“果然是你,你兄弟呢 ?”
聽到李信如此問,陳正雙唇一扁居然嗚嗚的哭了起來。
“鎮虜侯救命,他,他得了熱症,如果,再,再不救治,隻怕就沒命了!”
李信本來還想詢問一下陳正,兩兄弟究竟是如何被綁至這應天府大獄的,但出于急着救人的目的,招來了兩名獄卒,讓他們将兄弟二人安置到自己所住院子的廂房裏去。
獄卒們哪敢耽擱,當即也顧不得臭氣熏天,進去之後七手八腳的就要擡着那草鋪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人。
“慢着!”李信忽然喝止了那幾名皂隸,又轉頭對一名緊随左右的親兵面無表情的道:“你先在此處照看陳家兄弟,不許任何人靠近他們!”然後又冷冷的吩咐那獄吏:“去!燒些熱水來,再拿些吃食,給他們果腹!”
獄吏本想再轉而吩咐手下的獄卒,可忽然有改了主意,自己親自去置辦這些鎮虜侯交代下來的東西。鎮虜侯隻字不提懲處他,獄吏心懷僥幸,便打算在鎮虜侯面前刻意表現一番,以便能求得免罪。
但是李信的這一安排卻讓朱運才的心裏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鎮虜侯如此安排說明什麽?無非是說明他對自己以及這一幹獄吏已經産生了不信任的情緒,之所以不急着将陳家兄弟擡出去妥善安排,那是怕有心懷不軌者殺人滅口啊。但是,李信接下來吩咐獄卒去尋熱水和吃食卻又讓朱溫才頓感奇怪。難道他就不怕那獄吏弄來的熱水和吃食裏面有毒嗎?
鎮虜侯究竟是如何想的?開始朱運才自問能把握住他的内心想法,可是有了這段插曲之後,朱運才迷惑了,心底深處竟生出了一種伴君如伴虎的荒唐感覺。
朱運才實在搞不清楚鎮虜侯對待自己的态度代表了什麽?看着鎮虜侯不喜不怒的表情,他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走吧!咱們抓緊去解決了蒙面賊的麻煩!”
蒙面賊被朱運才安排在了大獄的最裏面,其間要經過幾道上了鎖的鐵門,想要逃出去可勢比登天。在獄卒提着稀裏嘩啦的鑰匙圈開鎖的同時,李信漫不經心的問朱運才:“陳家兄弟的事你怎麽看?”
見鎮虜侯主動問起,朱運才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爲自己喊冤了。
“回鎮虜侯!陳家兄弟之事下官在應天府通判任上時,并不知情,當是獄吏背着下官爲之!”解釋了幾句,朱運才又覺得僅僅說這些似乎有點不太妥當,便又補充道:“這件事下官也有責任,如果下官能及時檢察大獄名薄,就不會,不會……”陳家兄弟在大獄裏關了小半年,正是在朱運才的任期之内,如果完全撇清又怎麽可能呢?
李信點點頭,“恩!你的确有不察之責!這樁案子我交給你,背後所涉之人,不論是誰,背景有多大,都要給我一查到底。奪人财産,又對人子女窮追猛打,這樣的人實在可惡,須饒不得他們!”
朱運才這才松了一口氣,鎮虜侯說他是不察之責,而且又将這樁案子交給了他,說明還是信任他的。
兩個人說話間,最後一道鐵門打開,裏面傳來的除了陰冷騷臭的氣息,還有陣陣虛弱的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