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江南的天如果不下雨就和下了火一樣,讓人連處理公文的精神都提不起來。李信哪裏還會顧及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規矩,反正這是三衛軍的軍營,是他的一畝三分地,想怎麽穿就怎麽穿。
不但如此,他還發下話來,天熱過甚所有午時之後應有的操練一律取消,直至過了伏天再行恢複。這道命令得到了全體将士的一緻歡呼。但也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建奴降人李達竟是其中之一。
“在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這是李達有所建言時的開場語,李信幾乎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那就别講!案上有涼水剛剛浸的酸梅湯,你自去解暑,再聒噪幾句,還嫌本帥的火氣小嗎?”
李信從他一進軍帳,微微皺起的眉毛和不以爲然的表情裏就看出來,這貨又要拿自己光膀子處理公文來說事,無非是衣冠不整辱及政事之莊重等等,純屬狗屁道理。但如果在這個話題上較真,李信說不過李達,隻好讓他去喝酸梅湯來堵住他的嘴。
深井水剛剛浸上的酸梅湯在這等火熱的天氣裏,無論是誰都難以抵擋其誘惑。李達抿了下嘴,拿起陶盆中浮着的木瓢,舀了一碗咕咚咕咚轉眼下肚,猶自覺得不解署,正猶豫着是否再舀一碗來喝時。隻聽李信道:“不必顧慮,敞開了管夠喝!”
李達這才又舀了一瓢,咕咚咕咚喝下去,真是酣暢痛快無比,渾身的暑氣瞬間被清掃一空。喝足了酸梅湯以後,李達又舊話重提,“鎮虜侯不讓在下說,在下思量一陣,也還是要說。大不了說完了以後,在下自領處罰就是。”
聽到李達如此說,李信心頭連連苦笑,就連這幾大碗酸梅湯都沒能買通這聒噪的李達,仍舊擋不住他的聒噪。念及此處,不禁暗歎一聲,想說就說罷。
果然,李達也沒等李信回答,就自顧自的說起李信的衣衫不整來,“……如果此事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小人知了去,又要借此彈劾鎮虜侯,不是徒然添亂嗎……”
李信哪裏會怕文臣彈劾,他自領兵以來被彈劾的還少了嗎?正所謂虱子多了不嫌咬,如今早就在蟲吃鼠咬中鍛煉出了一副銅皮鐵骨。
隻是李信默不作聲,那李達卻大有不達目的不閉嘴的盡頭,害的李信暗自腹诽,你李達不過是關外蠻夷,怎麽比我這皇漢還在乎這些繁文缛節?真真是奇了怪了。但他可不想将這心裏的腹诽之言說出來,讓李達難看,畢竟李達做這些事也是出于一片好心,雖然聒噪了一點,但總歸不能爲這點小事傷了人心。
李信又開始琢磨着找個什麽借口将他的注意力轉移,一掃眼正瞧見他捧進來放在案上的厚厚公文,于是指着這一疊公文問道:
“今日可有西面的軍情?”
這西面的軍情,所指正是米琰與張石頭在江西的戰事。自從九江大捷之後,一路收複南昌,江西的戰局似乎就陷入了一種僵局,每日軍報都是無大戰事,僅僅偶有接觸,俘獲探馬奸細,這等無關緊要的軍報。
此前李達還曾抱怨前方米琰和張石頭進展緩慢,不甚用心。但李信深知掣肘指揮遙控的利弊,硬是按住了軍中的這種情緒,沒有幹預江西戰場的戰局。
李達正說的唾沫星子橫飛,忽然聽李信提起今日軍報,這才一拍腦門趕忙緊走幾步來到案前,從哪一摞厚厚的公文中抽出了一份,放在李信面前。
“險些忘了這件大事!江西戰事有了變化,淮王潰圍而出,經由撫州、建昌已經竄入福建建甯!”
淮王潰圍而逃了?李信目光一斂,若有所思。李達卻一掃之前的激動,似大有深意的說道:“今日在下才知米琰和張石頭爲何遲遲不向饒州合圍,原來等的就是這一計驅虎吞狼!”
驅虎吞狼之說讓李信怦然心動,福建沒有朝廷邊軍,衛所軍早就爛的不堪用,唯一能與淮王叛軍對抗的隻有鄭芝龍麾下的兵。但鄭芝龍的兵基本都分布在沿海一帶,像建甯這等遠離大海的府縣,隻怕鄭某人也是鞭長莫及啊。
就謀略而言,這一招用的漂亮。但就本心而言,不管什麽謀略最終遭殃的還是被卷入戰火的無辜百姓,不過李信很快就調整心态,三衛軍如今的處境已經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正如已經箭在弦上,他能做的隻能是向前再向前,最終隻有權力在手,他才能施展肚子裏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設想。
有了這一番計較,李信的心态反而平靜下來。
“這封戰報立即交付政事堂,再謄抄一份,報與南直隸巡撫衙門!”
這種敏感至極的軍報絕不能拖延,必須立即上報,否則拖延個一時半刻都可能招來風言風語。李達點頭應下,便來到李信左手邊爲他專門設置的桌案前坐下,動手研磨,一時間也忘了聒噪李信衣冠不整的事情。
政事堂很快接到了這份軍報,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沒人率先發言。自從吳祯事件以後,政事堂裏的臣僚們越發謹言慎行,從不輕易表态,對三衛軍欲南直隸巡撫衙門的公事也從來都是積極配合,從不提出反對意見。
而今三衛軍讓淮王潰圍而出,又将戰火蔓延到福建山區,這不是等于蛟龍入海,放虎歸山嗎?再想徹底澆滅淮王叛軍又不知該何年何月能做到 了。自從熊明遇去了杭州以後,這政事堂也愈發死氣沉沉,鄭三俊和高宏圖都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對甚事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既不反對也不明确表态贊成。
而今出了這等事更是不會率先發言。
這時姜曰廣猶豫的說了一句:“官軍打仗向來喜好瞞報,謊報,大敗爲小敗,小敗爲小勝,小勝爲大勝。三衛軍在江西走了淮王叛軍,當是小敗,沒準江西戰事是一次慘敗啊!”
他分析的頭頭是道,有幾名擠進來的翰林也跟着連連稱是。連帶着一些官員也議論紛紛。一直默不作聲的南京兵部尚書高宏圖這時卻在鼻腔裏發出了一聲不屑的冷笑。
打了敗仗?李信的三衛軍那是何鞑子能一較短長的虎狼之師,淮王叛軍的底子不過是黃梅賊,怎麽可能吃了敗仗。此前三衛軍一直按兵不動,高宏圖還有些猶疑,不解其意。而今,淮王叛軍竄入福建建甯,他立即便可以斷定,李信這是在驅虎吞狼。
這個想法使他渾身不由得一顫。李信好大的胃口啊,不但要将南直隸與浙江、江西納入麾下範圍,而今竟還要名正言順堂而皇之的将手伸到福建去。
或許淮王叛軍隻要一日不滅,李信的三衛軍就能追着叛軍一路殺進兩廣、雲貴。而叛軍每克一地必然殺盡地方官員,屆時由三衛軍出面維持地方治安,而朝廷又與江南通訊斷絕,久而久之……
三伏天裏,高宏圖還是止不住後背滲出的陣陣寒意。如果,正如自己所料,大明朝江南半壁江山豈非盡落入李信之手?這種局面要怪也隻能怪朝廷重北方邊事,而輕南方。幾乎所有的精兵強将都用來對抗關外的鞑子,和中原肆虐的流賊,而南方富庶之地又無甚戰事,終至沒有一支強有力的邊軍鎮守,僅僅一個魏國公在南京坐鎮又能頂得上多少人馬?
如果魏國公沒有太平府的慘敗,坐困愁城,或許還能震懾住江南局勢,而今紙糊的老虎被戳破現了原形,誰還顧及他是開國功臣徐達之後的威名了?
思來想去,高宏圖已經冷汗淋漓,再沒有人能阻止李信了。他忘了一眼身旁穩坐的南京戶部尚書鄭三俊,卻見這位“老友”眼皮微閉,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頓時便有所領悟,于是也微閉雙眼打起了瞌睡……
鬧吧,鬧吧!就讓這些不知死活的人鬧去吧,前車之鑒還少了嗎?以爲這樣就能有機可乘?那熊明遇和張方嚴哪個不是人中龍鳳?最終不都敗給了那個鎮虜侯?
姜曰廣本是掌南京翰林院事的閑散官員,手中無職無權,一直都是擺設一樣的存在。而今有了這一番論斷,又加上翰林院的一幹學生慫恿,不甘寂寞的心也禁不住活泛了起來。
他不無鄙視的掃了一眼周遭手握權柄,卻都在那裝死的一幹大僚們。心中暗暗罵着:你們這群牆頭草,都當縮頭烏龜吧,否則還沒有我姜曰廣展露手腳的機會呢!
姜曰廣本是掌南京翰林院事的閑散官員,手中無職無權,一直都是擺設一樣的存在。而今有了這一番論斷,又加上翰林院的一幹學生慫恿,不甘寂寞的心也禁不住活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