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縱有千難萬難,京中官員們都選擇性的無視了這種潛在的危險,上朝面對皇帝的時候永遠是絕口不提此事,畢竟這些擔憂都隻是遠慮,而大運河交通斷絕,江南的米運不到北直隸,别說災民得餓死,整個順天府和北直隸都得餓死。
“王承恩,王承恩……都作甚去了,快來,快給朕來!”
大明天子朱由檢氣喘籲籲,身上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眼神散亂而又無神迷亂的在黑暗中試圖尋到老内侍王承恩。
“萬歲爺,萬歲爺,老奴來了,老奴來了。老奴該死,罪該萬死!”
王承恩慌慌張張的一溜小跑奔到朱由檢的禦榻之側,剛剛他站在寝殿之外打了個小盹,卻沒想到一盹竟睡實誠來了,真是年歲不饒人,上了年紀熬不住夜了。
直到王承恩誠惶誠恐的跪在禦踏之側,朱由檢才心下稍安。剛剛他做了一個夢,這幾日來一閉上眼睛就折磨着他的同一個噩夢。也是這樣的深夜,山呼海嘯的賊兵沖進了北京城,殺盡了皇宮大内,自己的皇後,貴妃,皇子,公主,一個個皆不得活,而他自己……
難道這一切都是先兆嗎?上天當真不佑我大明了嗎?朱由檢在内心反複不斷的問着自己,他看着已顯老邁的王承恩,雖然平日裏與他說的機密事不少,但這等事卻不會對任何一個人說,隻能埋在心底裏,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因爲他是皇帝,是大明朝的皇帝,如果這等駭人聽聞的噩夢傳揚了出去,徒然亂了朝廷的人心。
他結果老内侍王承恩遞過來的手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順口問道:“現在幾更天了?”
“回萬歲爺話,現在才戌時正,天才黑透了。您再多睡一會吧。”
朱由檢處理了一天的政務,直到亥正之後才勉強到寝殿歇息一陣,因爲連日的失眠他已經三日夜沒合眼,總算困得眼皮擡不起來,到了禦榻上合眼便呼噜震天。
王承恩腦子裏一直跟随皇帝緊繃着的一根弦也松弛了下來,這才有了剛剛在寝殿外一個小盹睡實誠的情況。
一問一答之後,寝殿内又恢複了沉寂,隻有皇帝逐漸便輕變弱的喘息聲。朱由檢赤着腳,隻着中衣,繞過屏風來到寝殿門口,用力推開殿門,清涼的夏夜晚風迎面撲來,頓時是他暢快了許多。
“萬歲爺,萬歲爺,您的鞋,鞋,把鞋穿上啊,這地面透涼,莫讓寒氣侵了身子……”王承恩慌忙捧着皇帝的鞋子追了上來。
朱由檢配合着匍跪在自己身前的王承恩,擡起了左腳讓他将鞋套上,目光卻遙遙望着繁星點點的夜空,一碗新月清澈明晰,酒好像挂在枝頭一般。
“今日是乞巧節吧?”
“回萬歲爺,今兒正是七月初七。”
“皇後他們可曾穿針乞巧?”
穿針乞巧始于漢代,每逢七夕宮女貴婦登九引台,以七彩絲穿九尾針,先者得巧,而慢者輸巧。凡有彩頭壓輸赢以怡情,也是古來崇尚男耕女織的一種體現,隻是世道輪回轉換,時至今日也都成了貴婦宮女們隻搏一笑的嬉戲,針織女紅又何嘗用他們動得一針一線?
“回萬歲爺,皇後與嫔妃們不曾弄巧,都說萬歲爺厲行節儉,宮中如果循例操辦定然靡費頗巨,所以能省則省了!”
皇後妃嫔們知道國事維艱,能知道厲行節儉,朱由檢心下甚慰,長長歎了一口氣。王承恩又将常服披在了他的頭上。
“如果群臣也有此等心思,這天下何愁不定?”說到這裏,他的情緒又有些激動。“朕每日二更睡五更起,起早貪黑每日裏睡不足兩個時辰,看看朕這身衣服。”
朱由檢掂量了幾下身上的常服,“看看朕的這身衣服,還真朕即位那年縫制的。”他順手抄起了右邊的袖子,指着肘部的位置,聲音略顯悲涼。
“看看這袖子磨得快秃了……”激動處,朱由檢咳嗽了一聲,他既厲行節儉,但還是好面子,每次私底下召見大臣,總是不由自主的将右手肘藏到身後。
“再看看朕的這些臣子們,動辄上萬兩銀子的貪墨,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道他們吃的飽了,總該爲朕,爲這個朝廷盡心辦差了吧?可他們呢,可他們的心都被狗吃了!遼西戰事吃緊,朕讓他們捐點銀子,一個個拿出三五百兩糊弄朕,和朕哭窮,當朕真不知道他們的家底有多少嗎?”
皇帝越說越氣,老内侍王承恩在一旁誠惶誠恐卻不知如何能使皇帝的怒火平息下來。
“北京城外聚集了多少災民,給朕好好說說。”
王承恩從擦了一把額頭冷汗,原來讓皇帝大發雷霆的竟是這件事。但他對此也是一知半解。
“回萬歲爺,老怒死罪,老奴死罪!”
朱由檢不耐煩的斥道:“你死不了,隻說說城外究竟有多少朕的百姓在餓着肚子?張李流賊爲甚屢剿不絕?百姓們都被朕的好臣子拱手送了去,如何能剿幹淨了?如今災民到了天子腳下,還不管不問,是想讓天下百姓指着朕的脊梁骨罵嗎?”
看着皇帝發作,王承恩的心裏也不好受,但是朝廷裏的确沒有錢糧來養活這些災民,再過兩個月到了秋收的日子,如果今年江南的新米送不過來,别說這些災民,北直隸都得鬧***。但這話讓他怎麽說出口?皇帝難道就不知道嗎?內帑裏有錢,是嘉靖、萬曆兩朝的積蓄,皇帝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還金貴……
但皇帝有所問又不能不說,隻好硬着頭皮回答:“老奴也是一知半解,内閣送來的票拟不涉災民事!”
這一番話讓朱由檢更是生氣,一時間竟有心要恢複東廠的職權範圍,大臣終究不如這些内臣用着順手,忠心。
“走!和朕去永定門外看看!”
既然臣子們不想讓他這個皇帝知道,活人又豈能被尿憋死?他自己親自去視察一番便是。聽說皇帝要連夜去永定門外視察災民,王承恩慌了神,這黑燈瞎火的萬一遇到幾個刁民除了什麽意外那可是天大的禍事啊。
剛剛站起來的王承恩又趕緊撲通一下在皇帝面前,雙臂死死的抱住皇帝的雙腿。
“萬歲爺,這黑燈瞎火的,誰能保證裏面沒混了幾個賊子?萬一有什麽意外……”
任憑王承恩苦苦相勸,朱由檢的情緒卻愈發激動,鐵了心的要親自去永定門外。他隻恨臣子們瞞着他,将他當做隋炀帝、宋徽宗那種亡國昏君了嗎?
他要維護自己皇帝的權威,便要以實際行動來震懾群臣,讓他們清醒清醒,皇帝并非如他們想象中那麽好糊弄。
王承恩最終還是拗不過皇帝的固執,隻好先調了禦馬監騰骧衛的禁軍數百人,護持着皇帝出了西華門,徑直往崇文門而去。初時,王承恩并不想暴露皇帝行蹤,隻說内廷出城公幹,但守城的參将卻毫不容情。
“奉京營總兵将領,入夜落閘之後,任何人非奉诏不得出城!若要出城,等明日日出再來吧!”
騰骧衛的指揮使仗着是皇帝禁兵,何曾吃過這等虧,當着皇帝的面被人駁了面子,臉上就有點挂不住,剛想要發作。卻聽皇帝贊了一句:“盡責職守,不錯!聽說京營已經交給了顧平虜,周延儒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獨到之處的!”告訴他,朕在這裏,開城門吧!
聽說聖駕在此,那參将大爲震驚,跪地請罪。看到京營将士還算靠譜,執行軍務有闆有眼,誰的面子都不給,朱由檢的心情這時才好了些。
出了崇文門一行人便直奔左安門,因爲絕大多數的災民都集中在安定門外,如果走安定門怕引起騷亂,所以王承恩特地安排了走左安門,也好從容應對。
“如果朕沒記錯,周延儒提拔的京營總兵顧平虜是鎮虜侯的舊部吧?”
朱由檢的話是在問王承恩,王承恩的表情有幾分古怪,誰都知道皇帝的心思,早在春天的時候就已經對鎮虜侯生了不滿之心。誰又知道皇帝這麽問是不是在暗示一種立場呢?
不過王承恩卻知道一些内幕,似乎顧平虜離開鎮虜侯投靠周延儒的時候似乎做過一些爲人所不恥的事情。隻是這種背後嚼人舌頭的事,他是從來都不幹的。
……
南京,七月流火,人心浮躁。前揚州知府自從被叉出政事堂,誰都知道這厮要倒黴完蛋了。可老天似乎不想讓南京的官員們過平靜日子,乞巧節這一日,來自京師的傳旨天使,在山東乘海船抵達了上元門外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