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将軍們沒幾個人能說明白城外究竟有多少叛軍,有人說當在十萬之數,也有人說十萬太少,至少要有二十萬人,至于新近回城的遊騎軍将則估量了一個讓人咂舌的數字,叛軍人馬豈止三十萬?
一時間,德化城中的人心也便如眼下的天氣一般,霧霭沉沉,看不到一絲光亮與希望。勁卒舒展了腿腳之後,擡頭望天自語道:“今日賊老天總算開開眼了,大霧多幾日不散,也好等朝廷的援軍來解圍。”
城中的将軍們一個個指天指地發誓,朝廷的援兵一月之内必到九江府。其實,凡明眼人哪個看不通透,中原戰事連戰連敗,楊嗣昌丢盔棄甲,洛陽城丢了不說,連嘉靖皇帝最寵愛的兒子福王都給生生烹殺分食了,指望朝廷的援兵還不如指望撒豆成兵來的快。也有人說,朝廷無兵可派,還有陝西湖廣一帶剿賊的沈王呢,沈王與左良玉近半年來在陝西湖廣交接一帶折騰的風生水起,聽說打了幾個不小的勝仗,張獻忠吃了大虧,生生的被趕去了四川。
但城中傳什麽的都有,也有人說沈王可定會見死不救,最有可能出兵來援的乃是留都南京之兵。說起南京之兵,更有人報之不屑,南直隸尚且自身難保,聽說魏國公已經被賊兵死死圍困在太平府,哪裏有能力分身來救?
勁卒打了個哈欠,到了換班的時候,自有人來換班,他也可以回去睡個安穩覺了,看着鬼天氣叛軍也不會來攻城了。換班的軍卒無精打采,昨日一戰守城明軍戰死戰傷上千人,守得過今日,又不知明日會是個 什麽情況。
于是,人們都将希望寄托在了根本不可能出現的援軍身上。
“撐過幾日援兵來了,咱也出城殺個七進七出痛快痛快!”
有人試圖緩和城牆上和這天氣一般陰冷的氣氛,但周圍幾十個軍卒仍舊死氣沉沉,隻有一人吐了口濃痰,強做回應。
“以往都是咱們官軍追着賊打,現在卻反過來了,官軍被流寇追着打,被叛軍追着打!這上哪說理去?要說這官軍也沒甚當頭……”
話越說越喪氣,連軍中夥夫擡上來的早飯也沒心情下咽。
并非軍卒們沒心情,而是所謂早飯不過是滿滿幾大陶盆的稀粥,隻有晴日裏有戰事的時候,才會上來幹糧,有時甚至還會佐上炖爛的豬肉,雖然世人都嫌豬乃髒肉,但尋常百姓們平日裏難得見到葷腥,又管他是髒肉淨肉呢?餓極了就算老鼠肉也吃得!
想起幹糧、炖肉,眼前的清湯寡水便隻能讓人胃裏直泛酸水,幾泡尿出去,肚腹中就又空空如也,咕咕叫了。
“聽!聽!是不是放炮的聲音!”
初升的朝陽并沒能驅散濃厚的霧氣,從德化城上望下去,目力所及一裏之外便已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所以城上的軍卒們隻能拼命的籠着耳朵想要聽出個子午寅卯來。
“敵襲!敵襲!叛軍要攻城了!都打起精神,準備迎戰……”
與他們十幾步之遠的一名參将扯着早就喊劈了的嗓子,大聲的吼着。本來該換班回去休息睡覺的軍卒們也被截留在城上,随時準備迎擊攻城的叛軍。
果然,炮聲隆隆隐隐傳來。
“是炮聲!是炮聲!”
城上的人臉色俱是一變,前些日叛軍攻城并未見到使用火炮,而今他們不知從何處弄來的這等攻城利器,守城官軍的希望就像一個本就不大的饅頭,又被生生咬下去了一口。
“哎?不對,不對!你們聽,炮聲好像是從江上傳來的,叛軍弄了大炮不來炮擊城牆,往江裏打什麽?打魚嗎?”
難道是?意識到了這一點反常之處,所有人的心頭都是一陣激動,難道是援兵來了?
“叛軍是在打江中來的援兵?”
“呸呸呸!盡知道長叛軍士氣,有如此密集火炮的,非我大明官軍莫屬!”
既然不是叛軍往江中打,那就是由江中向岸上打,打的肯定也是賊兵!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動熱流在人群中湧動發酵着!
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句,“明軍威武!明軍萬歲!”
片刻之後,德化城牆之上便是千口同聲,萬口同聲。
……
鄭來勇作爲第一批登岸的擲彈兵隊官,幾乎沖在了最前面,而他身後則是本隊的數十名擲彈勁卒。在這之前,鄭來勇還有一個讓他不願提起的名字,鄭四九。
早在大同,他的發妻與奸細金大有勾搭成奸,使他一頓成爲軍中笑柄,甚至在那場大瘟疫中幾乎便放棄了挺下去的信心。但他終究還是挺了過來,不但如此,此後在漠北一戰,遼西一戰中又屢屢立功,這才從一個人見人欺的輔兵一躍而成爲三衛軍中精銳之精銳的擲彈兵隊官。
後來到了京師,軍中很多以排行爲名的軍官都改了名字,幾名功勳出衆的營官甚至還蒙皇帝金口賜名。鄭四九豔羨不已,便求大将軍也爲他改個名字。
李信雖然在前世好歹也是大學生,但那本科文憑下面的墨水拿到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與目不識丁幾乎無異,想起個威武霸氣的名字也不是随随便便張口就能有的。總不能像後世建國、建軍、愛國的亂起一氣吧?于是,在李信絞盡腦汁的苦思冥想之下,鄭來勇這個鄉土氣息極爲濃重的名字便新鮮熱乎的出爐了。
而鄭四九也的的确确當得上來勇二字,自從他改名鄭來勇,曾經那個被人帶了綠帽子,還能眼睜睜看着奸夫與**安然離開的懦夫鄭四九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取而代之的則是打起仗來不要命,每逢戰陣必然沖在最前面的鄭來勇!
三衛軍的擲彈兵之所以叫擲彈兵,那是他們每個人從軍卒到軍官都承擔着擲彈的使命,每人腰間拴着五個七八斤沉的鐵疙瘩開花雷,與敵軍接戰之前,一通開花雷砸下去,就能先将敵軍的士氣打掉一多半。
這個時代的軍隊戰鬥效率極爲低下,一支幾萬人的軍隊,能決定戰鬥力大小的隻有戰線最前方的士兵。至于縱深之後的軍卒多數都隻有看熱鬧的份。隻要戰線的士兵士氣被打掉,陣腳一亂,後面的人十有八.九也會跟着亂起來。所以,這一通開花雷扔出去,其作用不亞于一個炮兵營。
但是,開花雷極爲沉重,體格稍微差一點的人也扔不出幾步遠,弄不好脫手落在自家隊伍裏,敵兵沒炸到,卻把自己人炸了個開花爛。因此,擲彈兵的挑選也是極爲嚴格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首先一點,硬性條件就是身材必須高大,膂力必須超過常人。
鄭來勇的身材個頭隻能算是中等,幾乎與擲彈兵營失之交臂去了步戰第一營,但其膂力卻異于常人,正是憑借這一點,才被破格簡拔入擲彈兵營。入了營的鄭來勇更是比性命還診視自己這得來不易惡榮譽,每逢戰陣必在人前。
“準備投彈!”
鄭來勇所在的隊已經遠遠領先其他隊,突出于整條戰線,就像一柄尖刀刺入敵陣。
原本張石頭計劃趁着大霧進行偷襲,結果岸上的叛軍不知如何發覺了他們的行蹤,于是偷襲變成了強攻。由于霧氣的緣故,倉促間辯不清叛軍究竟有多少人,鄭來勇沖了進去才發覺自己的冒失,目力所及竟是一眼看不到盡頭,滿眼都是烏壓壓的叛軍。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關鍵時刻豈能氣餒?于是他斷然按照三衛軍的戰鬥條例,命令麾下的軍卒投彈、沖擊!必須在與敵軍接陣之前将所有的開花雷投到叛軍的人馬中,将它們炸個人仰馬翻,爲後續開到的方陣步兵打消調叛軍的士氣。
很快,開花雷噼裏啪啦在叛軍中爆響,這些叛軍半年前多數還都是拿着鋤頭種地的農民,何曾見過這等恐怖的火器》明明沒見着放炮,怎麽就無端的炸了呢?直有人以爲官軍請來了雷公,降下霹靂火雷。
“官軍輕了雷公助戰,兄弟們快逃命啊,晚了就要遭天火…….”
窮山惡水出刁民,隻是這刁民不怕惡霸不怕官府,也怕雷公神仙。聽說官軍請了雷公,頓時便轟然傳了開去,騷亂就像瘟疫一樣湧動而起,再者濃霧遮蔽了時限,很多人甚至還沒弄清前方發生了什麽,隻聽得官軍有雷公助戰,又見最前方的人倒卷回來,疾呼逃命,誰還有心思追根究底,便也跟着一窩蜂的逃命去了。
于是,叛軍便如大堤決口,漸次轟然潰散。
鄭來勇沒想到,僅僅一個沖鋒就将叛軍打的潰逃,此時其他隊的兄弟也趕了上來,不怕左右翼落在叛軍手中,便又下令沖擊,絕不能給叛軍以喘息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