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趙盼,沒骨氣的東西!什麽都告訴了那群丘八,他自己就少拿了銀子?那些欺上瞞下的事,以爲我不知道嗎?現在來倒打一耙……”
書房裏的動靜驚動了外面候着的家丁仆役,以爲發生了什麽變故,也顧不得府中規矩推開房門,沖了進來查看情形。
“都給我滾出去,讓你們進來了嗎?”
當先沖進來的家丁正撞到黴頭上,眼見着自家老爺生龍活虎,怒怒氣沖沖的模樣,都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暗叫倒黴之後又灰溜溜的退了出去。
發落了一頓之後,甄淑的情緒有所平靜,将地上那張已經被蹂躏的慘不忍睹的《公報》又拾了起來,撿着能看清楚的字,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的讀了一遍。看到義憤處,連連搖頭,又聲聲歎息,隻覺得天塌地陷一般,整張公報幾乎揭露了他任南京工部侍郎以來,上下勾結,坑壑一氣,貪污公帑的所有見不得光的事。
重新看完一遍之後,甄淑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豬尿泡,無力的萎頓在椅子上。他知道,隻憑《公報》這一張紙,他二十年來積累的政聲人望将徹底毀于一旦。
陡然間他就像受了驚的公雞一樣,梗着脖子不甘的低低嘶吼了一句:“李信!李信!好狠的手段!”
甄淑明白,李信敢如此作爲,将一切公之于衆,必然是得到了都水清吏司核心密事的絕對證據,想必那郎中範大龍已經一切都原原本本的告訴了李信。而自己就如此被他可恥的出賣了,虧得他昨日還有心保這個白眼狼,真真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來人,來人!”他沖外面尖着嗓子的喊道。
書房的門被從外面推開,兩個家丁顫顫巍巍的進來。
“老爺!”
“去!去看看,範大龍在哪,是在工部衙門,還是在家,還是在應天府,速去速回,給我帶回一個準信!”
家丁應聲去了,也就小半個時辰,氣喘籲籲匆匆回來。
“老爺,範,範郎中在,在家呢!小人親自向他家門子打聽的!”
至此,甄淑徹底明白了,範大龍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安安穩穩的在家裏,肯定是他和李信那丘八做了交易,矛頭直指自己。一念及此,他又恍然,《公報》上字字句句不曾提過熊明遇之名,豈非是将所有的利劍刀槍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背黑鍋嗎?
多年官場際遇,他見過太多的利益苟合,欺詐背叛,身爲旁觀者時,取笑輕慢。而今,這可悲之命運落到了自己頭上,才知其中苦澀滋味,不禁仰天長歎。事到如今,熊明遇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公報》乃南京引領士林風氣之龍頭,這位熊尚書明哲保身還 來不及,又豈會主動招惹上身。
看吧!用不了多久,便會有鎖拿自己的軍卒上門拿人,接下來就是抄家……這些個念頭紛至沓來,讓他不寒而栗!
甄淑爲官二十載,雖然向來以陰柔示人,但到了這等幾乎玉石俱焚的絕地,他又豈肯坐以待斃?各人心懷異志,他若不拉幾個墊背的,又豈能甘心?這首當其沖之人,自然是背叛了自己的南京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範大龍!
範大龍睡了一夜安穩覺,清晨起來神清氣爽,忽然得了吓人禀報,說是一早兒就有甄侍郎家的家丁來打聽自己的消息。這讓他有些莫名其妙,但心裏卻打了幾下小鼓,甄侍郎何時行事竟也如此神神秘秘了?有事喚自己一聲不久得了!
“今日的《公報》可曾買回來?”
“買,買了,老爺……”
家丁吞吞吐吐,這讓範大龍十分不滿,“還愣着作甚?趕緊拿來,老爺我看了還要趕着上院呢!”
面對咄咄逼人的自家老爺,家丁不敢多言,反正他自己看了就明白了。果不其然,範大龍将《公報》展開,才看了幾個字手就抖了幾下,然後整個人就像霜打的茄子,口中喃喃道:“這,這不可能,這怎麽可能?”
驟然間,範大龍直覺眼前陣陣發黑,整個身子都搖搖欲墜,多虧家丁手疾眼快,緊挪了幾步将他扶住,否則就得跌倒在地上。
半晌之後,範大龍緩過神來,便手拍大腿,哭号不止。
“這個敗家娘們,若不是她那坑人的胞弟,我何至于此啊!這可要了我的老命喽……”
範大龍的這一番舉動,将一家上下都吓壞了,但又不敢出聲,隻能躲在一邊瑟瑟發抖。也不知自家老爺到底發的什麽羊癫瘋。
在一衆家丁的矚目下,範大龍哭号了一陣,總算安靜下來,細細思量知道自己在劫難逃了,這《公報》引領南京士林風向之先,其主筆南雷先生黃宗羲更是名望甚重,既然敢堂而皇之的将這些事刊發出來,想來那事事經手的趙盼已經将自己一股腦的賣給了那些丘八。再聯想昨夜的經曆,他又有些迷惑,如果他們當時已經掌握了趙盼的口供,完全可以将自己捕拿下獄,可又因何按兵不動呢?
範大龍想不明白,也沒那個精力去想,隻怕一會便要有捕拿自己的軍卒上門了。想到此,他便強打精神,準備安置一下家人,可轉念又一想,自己犯的這事,抄家夥計子孫那是跑不掉的,安排與不安排又有何益呢?既然如此,他也就失去了安置家人的念頭。
但是有一樁事他卻不能不管,那就是左侍郎甄淑,李信下個捕拿目标是自己,那麽自己之後呢?肯定非甄淑莫屬啊,還是得給他報個信,早做籌謀的好。甄淑不倒,說不定他還能伸手拉自己一把,如果連他也倒了,自己便一丁點希望都沒有了。
“備轎,備轎!”
家丁們還在懵懂之中,動作反應慢了,又惹來範大龍一通叫罵:“你們都聾了嗎?我還沒死呢!備轎,備轎,我要去甄侍郎家。”
範大龍在甄淑家撲了空,又趕忙去往南京工部衙門,甄侍郎罕見的趕早到了。
甄淑正琢磨着如何将範大龍也拉下水來,卻沒想到這厮竟自己主動送上門來了,既然如此也就别怪他翻臉無情了。多年的同堂交誼,在生死攸關的時刻,卻敵不過這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這一句話。
他在後堂布置了親信皂隸,又正襟危坐,這才喊了一聲:“來呀!傳範大龍入堂!”
“甄侍郎大事不好啊,下官妻弟趙盼已經将一切都和盤托出,縣官不久之後恐将被那丘八捕拿,甄侍郎還請,還請早做準備啊!”
範大龍原本打算與甄淑商議一下對策,便回家等死,孰料卻發現坐在正堂上的甄侍郎看自己的眼神不對。
“如何,如何這般盯着下官看?”
甄淑面色陰鸷,哼哼冷笑,他看這範大龍戲演的好,也不再端着了。
“範大龍,你幹的好事,事到如今還想賺了本官去,向你那丘八主子讨賞領功嗎?”
範大龍目瞪口呆,張口結舌。
“甄侍郎這,這話從何說起啊?”
甄淑哼哈怪笑,一把将已經蹂躏的面目全非的《公報》扔了下去,“你自看去,着許多隐秘事,若非與李信勾結,黃南雷又豈能知道的如此清楚?”
這時範大龍才明白甄淑誤會了自己,剛忙解釋:“這,這的确與下官無幹啊,都,都是下官那混蛋妻弟幹的,幹的好事!”
“混蛋妻弟?哼哼!姐夫也一樣是混蛋!你說,昨日晚間你是不是去了應天府衙門?我交代你燒了都水清吏司賬房,又因何變卦?”
“這,這……”火燒賬房變卦一事,他還真是無言以對,當時的确起了防人之心。但他去應天府卻是什麽都沒說。可任憑範大龍巧舌如簧,能說破了天去,甄淑又怎麽可能相信于他?
“莫巧言相欺了,如果是趙盼出賣了你,以常理揣度,你現在還能坐在這工部大堂上與本官對話?滑天下之大稽!”
範大龍百口莫辯,知道自己算是黃泥調進褲裆裏,不是屎也是屎。同時,也終于想明白了昨夜去應天府,對方按兵不動的真正原因,爲的就是讓甄侍郎與自己互相生疑,相互算計。而今看來,甄淑的确對自己已經産生了難以解開的誤會。但是,到了眼下這等地步,他哪裏還有心情去繼續向甄淑解釋,愛信不信吧,自己總歸是仁至義盡,于是轉身就像回家去,和家人一起度過這艱難而又忐忑的最後時光。
甄淑豈能,如此輕易就放了範大龍走,他見範大龍面露不屑之色,知道此人終于露出了心中本色,當即怒喝一聲:“還想走嗎?既然進得這工部大堂,想要出去便難比登天!來呀,将這厮給本官拿下!本官要親審範大龍貪污公帑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