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然師侄,法海無邊,回頭是岸,你造下的惡業能欺瞞得了世人,又豈會瞞得了佛祖?事已至此何不爲我佛門留一絲體面?”
觀審的史可法發現,正心大和尚的每一個字就像一把錘子頻頻麾下,敲在了靜然大和尚的臉上,而他那張富态的臉上的肥肉則随之驚恐的抖動着。
在場的眼明之人都能看出來,靜然完蛋了,否則他又如何會這般如喪考妣?
靜然的語調陡而變得尖利,“佛祖在看着我,難帶就沒看着你?正心,你,你,早知……”
正心立即接口道:“早知今日老衲會質證于你,當初師侄早就将老衲除了吧!”
這一番話如錐心刺骨,靜然愣怔了一霎,想要搖頭矢口否認,但任何辯白都是蒼白無力的,就在剛剛他自己都差點脫口而出。到了此時就連史可法都爲靜然的行爲所不齒,這等行爲又何異于欺師滅祖。
還是通判将審判拉回了正軌,一拍驚堂木。
“靜然妖僧,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還不從實招來!”
靜然和尚卻仍舊困獸猶鬥,“既然明公已經人證物證俱在,何必再問老衲?”
明朝斷案審獄重人犯口供,如果沒有犯人的畫押認罪,此案也是萬萬結不得得,因此才有了不計其數的屈打成招,當然這其中也不乏有罪之人抵死不認,就如眼下這靜然和尚一般,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牆不回頭。
通判疾言厲色,“三木之下,何求不得?大和尚,你果真想嘗嘗刑具滋味?本官實話告訴你比之十八層地獄不遑多讓!”
靜然臉上的肉還砸死兔兔亂跳,口中仍舊不服輸,高聲誦着佛号。
既然如此,通判便不再多言,火紅的簽子扔下去,皂隸如狼似虎沖了上來,現在大夥都知道這妖僧是個什麽德行,也就無所畏懼,将其按倒在地,水火棍上下翻飛,噼裏啪啦轉眼間就将好好一個白面饅頭般的屁股打的皮開肉綻。
靜然叫苦不疊,才知受刑如此番難熬,可騎虎難下又如何能求饒叫停?但最終人肉抵受不過棍棒,靜然忍着身上的劇痛,将自己的“罪行”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來。旁邊觀刑的正心還不時的插上幾句嘴,替她拾遺補漏。
不消片刻功夫,林林總總就交代了不下幾十條罪行。直到簽押供狀确認無誤,通判拿在手上檢視一遍,又語帶譏諷的對靜然道:“早知如此,何不早些招了,省得受那皮肉之苦!”
不過他忽然想起有一事尚且沒問,那就是趙錢氏說靜然屁股上有七顆紅毛痣,而事實上他的屁股蛋子比白面饅頭還光溜,這又是何故?但這些話在嘴邊轉了幾遍都沒能問出口,畢竟他身爲主審官,這點體面還是要的。
靜然簽押之後神情萎頓,卻突然目露異彩。
“萬事有定數,老衲縱然招了一樣躲不過這場皮肉之災。今日身敗名裂深知昔日之失,臨行之前尚有一言忠告留都各位明公!老衲昨夜觀天象,北鬥星移,主昏而客亮,必有人造反于留都西南。”
說到此處,靜然又看了一眼坐在一旁觀審的史可法。
“部堂,旬月之内,你便有去職之虞,若恪盡職守,少結仇怨或有……望你好自爲之吧。”
天象這一類東西最是玄乎,一直智珠在握的通判,也不由得腦門冒汗,他這是說有藩王要造反嗎?怎麽可能?他馬上又反應過來,這大和尚好像是在交代遺言,便喝令皂隸控制住此人。膽寒爲時已晚,靜然一頭撞上了大堂内的柱子,當場就人事不省。
正心看着靜然如此,心下隐隐恻然,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番變故是通判沒料到的,不過他馬上就回複了鎮定,将判詞當衆宣讀,又命書辦謄抄成布告,張貼南京内外,以告庶民百姓。
由于影響惡劣,最終靜然被判了一個淩遲處死,隻等報請了南京刑部,複核後邊擇期行刑。而史可法自知在靜然身上丢了人,哪裏還肯在南京多待一日,連夜便帶着标兵趕回了安慶軍中,自此又稱爲南京一大笑談。
百姓們得知這等結果,自是又鬧哄哄一陣,久久不願散去。而通判則滿腹心事,大和尚故作神秘語焉不詳,言及有人造反,此事涉及嚴重他不敢獨斷,便去向巡撫孫鉁報告。豈料,巡撫孫鉁竟去了龍潭軍營,通判不敢耽擱,當即騎了快馬趕赴龍潭去尋孫鉁。
李信原本就沒将史可法找麻煩的事放在心裏,隻是此人倒黴尋了個滿身是屎的大和尚來做工具,也就不能怨他手下不留情了。否則李信憑着原本對此人的好感,退讓幾步也并非不能。
而孫鉁親自前來,卻是另有要事相商。
“剛剛得到消息,弗朗機人已經到了杭州,與浙江市舶司商談買賣絲綢一事,機會是否到了?”
孫鉁雄心勃勃而來,正是栽在浙江市舶司與江南織造局聯手織就得大網上,其背後與之勾連禍結的官員不知有多少。原本李信南下初時,亦是打算借着此案将南京官場連根拔起,但時至今日他的看法卻又産生了變化。
造成今日之困局的正是崇祯皇帝本人,而現在他正有被卸磨殺驢之危,全憑了流賊禍亂山東二免于難。與其破而後立,不如因勢利導更爲妥帖,正所謂千裏做官隻爲财,隻要有足夠的利害誘惑,便不愁将這些脫缰野馬重新套上鞍具嚼頭。
也就在此時,應天府通判道了。見了孫、李二人之後就将靜然的話一五一十全說了,尤其是他那番北鬥移位之言,這番話有史可法在場,沒有辦法不記錄在案,可記錄在案了,要對朝廷有個交代,就必然得有所動作。隻着如何處置,實在是個大大的難題。
孫鉁聞報後沉吟不語,李信卻不信這等星象之說,以他的判斷,無非是兩種可能,一爲眼見活命無望故意說些駭人聽聞的事來以亂視聽。二爲此人或許真的知道一些内情,将死之時希冀以此活命?
到此,李信心中怦然一動,時人每逢大事喜好求神問佛,難保不是某位大人物曾有問詢之言,被這位心思靈動的大和尚揣得了心機……
“應天府通判?”
李信的忽然詢問,讓通判不知所措,他剛才隻顧慌張,竟未與鎮虜侯見禮,腦門立時就冒了汗,趕緊賠罪。
“下官京兆應天府通判朱運才。”
好土氣的名字,這是李信的第一印象,不過他此時還有要緊事準備交代着朱通判。
“你現在就趕回南京,派心腹看管靜然大和尚,切不可放松一刻!沒有孫部堂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此人一步!”
朱運才覺得李信有些小題大做,但見孫鉁點頭,還是領命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南京。隻是他趕回了南京以後才發覺鎮虜侯的交代并非多餘,因爲就在這短短半日的功夫裏,靜然和尚已經庾死獄中。獄吏所言,靜然是傷重不治,可這等巧合之事,朱運才哪裏肯相信。
這背後沒有黑手運作才是怪事,但也由此中,朱運才嗅到了一絲機會的味道。他出身并非進士科道,風平浪靜的做到京兆應天府通判已經是爲官極限,若想再進一步隻怕非有大功勞不能得逞。
他從孫鉁的态度中發現,這位部堂對鎮虜侯竟有言聽計從之意,而鎮虜侯似乎對大和尚的星象之言也不以爲然。他私下裏揣度,鎮虜侯當是以爲靜然知道内情,這才命自己嚴加看管,而今靜然神秘庾死獄中不正應了這些揣度嗎?
想到此,朱運才笑了,笑的酷冷而又得意。片刻之後,他找來應天府中的心腹佐吏,徹查今日大獄之中何人曾來過,就算一隻蒼蠅也不許放過。事情果然就有了變化,在哪佐吏離去不足半個時辰的功夫,便有皂隸送來一封未曾封口的匿名信箋。打了開來,上面隻有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這是**裸的威脅嗎?難道從這樁案子裏真能牽出一樁驚天大案不成?朱運才沉吟良久。
這世上官員也分三六九等,有些人怕事,躲事,隻求平安爲官一任,悶聲發财。有些人則主動找事,惹事,因爲隻有辦好了差事,才能大有晉升的可能。應天府通判朱運才就是屬于後者,而後者若是走了極端便會成爲世人口誅筆伐的酷吏。他看到了陰謀暗室之人明晃晃的威脅不但沒有絲毫懼怕,反而激起了與生俱來争強好勝之心。
很快,心腹佐吏的便趕回來交差,隻是得到的結果卻出乎意料,今日進出獄中之人并沒有城中顯宦,或是地位超然之人。這讓朱運才隐隐然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又打起精神,還得從大獄入手,一定是忽略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