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時,親兵在門外報告,“禀鎮虜侯,江都張閣老遣人送了公文來!”
李信看了米琰一眼,“來的還真是時候,不知張方嚴要作甚!”然後他又沖門外喊了一句:“送進來!”
米琰接過了親兵遞進來的公文,在李信的授意下開封驗看,竟如之前李信一般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鎮虜侯請看!”
對這封張方嚴的公文,米琰竟罕有的沒進行任何評論。李信展開書信,上面字句寥寥,不過是請他渡江參與一次例行軍事會議,并沒有任何可以稱怪之處。
“鎮虜侯請看此物!”
直到此時,米琰才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包了幾層的油紙包,隻不過包的潦草,顯然是拆開後又草草包上的。卻見他一層層解開油紙,半遮半掩間竟赫出了一縷皇绫,等油紙包被徹底撥開,李信看的清清楚楚,竟是一道聖旨。
李信疑惑了,他指着聖旨,又指着桌子上的字迹,問道:“是他送來的?”
米琰重重的點頭,并沒有出聲,一雙眸子裏迸射着灼人的火焰,看着李信。
聖旨被緩緩展開,随着奉天承運皇帝往後每字每句都看的李信心驚肉跳。朝廷最終還是以鳳陽之事對他做了處置,降鎮虜侯爲蒙陰男,奪去一切軍職,責令居住濟南府……
這等匪夷所思的聖旨李信不相信是出自皇帝的同意,否則皇帝也不會讓他領兵南下了。
“鎮虜侯可是在懷疑此物的真實性?”
李信隻沉吟着,并沒有作答。而米琰似乎也沒打算得到李信的答複,繼續說道:
“張閣老請鎮虜侯趕赴江都議事,又當作何解釋?難道是巧合嗎?”
這句話觸動了李信的心弦,經曆了如許多如許險惡的鬥争後,他才不會相信什麽巧合,也許一切看似巧合的東西就是一張暗地裏編織的無形大網,隻是他有能力抗拒嗎?
李信的目光又落到了那一卷聖旨之上,這道聖旨的來曆實在可疑,誰又知道這是不是僞造呢?況且這等軍國重物又豈能輕易落入賊寇之手?
“送來這油紙包的人還帶來一個消息。”米琰一樣指着桌上的聖旨。“三日前他們襲擊了濟甯,傳旨的天使正好過境濟甯,随行一千于人悉數被俘被殺,濟甯知府嚴丙烈閉門不敢出戰,見死不救……”
李信心頭一凜,先前隻聽了軍報,說山東遭受流賊襲擾,卻不想已經惡化到這種地步!
雖然米琰所說言之鑿鑿,但茲事體大,李信又如何能夠輕信?不過,米琰并沒有将所有的事實說完,他繼續在李信的心頭加着碼。
“傳旨的天使鎮虜侯也認得,是司禮監随堂太監高铿!對方把他也帶來了!”
李信眉頭緊皺,将生俘的傳旨太監帶來龍潭大營,這不是擺明着陷害自己嗎?但事已至此,總不能坐視不管,當初剛入京師時,高铿其人對他也算照顧有加,總不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吧,這一點李信自問做不到。
他隻好硬着頭皮讓米琰去傳那神秘的送信人,同時把高铿也帶過來。米琰看着一向果敢決斷的鎮虜侯事到臨頭竟然婆媽起來,也不再多說,躬身施禮出去了片刻功夫,就領來了一個黑瘦漢子。
那黑瘦漢子手中提着個鬥大的木盒,隻見他将木盒頓在地上,居然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給李信磕了個頭。
“小人嶽廣見過将軍!”
此人一張口竟是北直隸口音,不過李信的目光卻全被那木盒所吸引了,嶽廣将木盒打開,裏面赫然是一顆以石灰浸過的首級,仔細辨認依稀就是高铿的模樣。直到此時,李信才恍然,米琰口中對方講他帶來了,不過是帶來了高铿的首級。
“闖将大頭領怕将軍有所懷疑,命小人帶了這閹人的狗頭一齊過來,那皇绫聖旨乃是千真萬确!闖将大頭領素來仰慕将軍威名,不忍坐看将軍爲官府奸臣昏君所害,這才仗義提醒。小人如今事情已了,若将軍不欲處置小人,小人這就北上返回軍中了!”
說罷,嶽廣長身而立,面目堅毅,竟是沒有半分畏懼之意。都說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一見,此言果然不虛,隻可惜這等人物不能建功立業,驅敵禦侮,卻做了内戰的急先鋒。
在李信看來,流賊造反,官軍鎮壓,與後世的政府軍與反政府軍對峙也沒甚區别,結果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西風。可這東西二風可曾知道,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到頭來兩家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白便宜了虎視眈眈的滿清鞑子。
李信當然不會處置了這嶽廣,但高铿的首級又是個棘手的大麻煩,如果任由嶽廣将其帶走,豈非坐看故人屍骨無存麽?若将其留下來,早早晚晚都是個定時炸彈。
最終,李信還是留下了高铿的首級,放了那嶽廣安然離去。
平白得了百萬石稻米的喜悅就此被一掃而空。李信當即召集了張石頭、陸九、牛金松一幹心腹召開緊急會議,出人意料的是,龍潭縣令陳文柄居然也赫然在列。
李信疑惑的看了身側的米琰一眼,米琰則傾身過來低聲道:“是時候讓他入夥了,今日之後此人于鎮虜侯将會如臂使指!”
陳文柄的出席果然是米琰安排的。米琰自在盛京脫險後,性情與心志似乎都發生了改變,這個讀者聖賢書的當代士子,想法做派比李信這個穿越者還要反動。入夥,入夥……李信默默念叨着,倒将三衛軍說的好像占山爲王的土匪山賊一般。
坐在末席的陳文柄滿臉的歡喜,滿心的得意。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能有幸參與三衛軍的機密會議,如此豈非說明鎮虜侯已經将他視作心腹了?這個念頭在腦袋裏冒出來,他更有心花怒放之感,隻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突然的讓他都沒做好準備。
“諸位看看吧,闖賊密探送來的!”
李信低沉的聲音讓陳文柄略顯壓抑,他擡起頭偷眼看去,隻見一卷皇绫物什被幾個目不識丁的軍将傳看着。皇绫物什幾經轉手,被塞到了陳文柄的手中,他這才醒轉過來,仔細看去。
才看了幾個字,陳文柄頓覺腦中一片空白,緊接着腦門上便滲出了豆大的汗珠,噼裏啪啦滾落,而後被衣裳已經被冷汗打的濕透。他端着那皇绫物什,好似端着一塊燙手的火炭,雙手顫抖不已,整張臉已經抽搐的變了形。
這,這分明是聖旨啊!還是從闖賊那送來的?緩過神的陳文柄就算再後知後覺也意識到了,今次的秘密會議若被傳揚出去,在座諸位的下場必然是淩遲,誅族,抄家。
隻聽李信的聲音再度響起。“都看到了吧?”
“皇帝老兒敢卸磨殺驢,咱兄弟就反了他娘的,大不了回太行山去!”李信曾禁止陸九說回太行山這等話,但今日既然皇帝不仁在先,陸九便又破戒了。
“陸兄弟說的是,誰敢對不住大将軍,咱們兄弟就和誰拼命。隻是,此物從闖賊那送來,隻怕也是居心叵測,真僞難辨!”
張石頭低聲分析,竟是鞭辟入裏。李信暗道,張石頭所言正是他所擔心的,闖賊送來了聖旨,不管自己信與不信,都達到了目的,一顆疑心的種子就此在自己的心裏落地生根。
一向甚少發言的李達附和着:“張将軍所言極是,以在下之見,聖旨的真假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會怎麽看待傳旨天使被殺這件事!”
此言一出衆人皆沉默不語,李達此言才真正切入要害,如果聖旨是真的,天使被殺,聖旨被劫,最大的得益人就是李信,那麽李信的情形便如黃泥掉進褲裆裏,不是屎也是屎。退一萬步講,就算聖旨是闖賊僞造的,李信又如何證明呢?難道真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大搖大擺的去江都赴會?
須知世間事容不得半分僥幸,萬一之數一旦成了現實,便是百分百。李信冒不得這個險,三衛軍上上下下萬餘将士也冒不得這個險。
李達清了清嗓子又緩緩道:“昔年南宋獄吏曾對嶽武穆說,‘君臣不可疑,疑則爲亂,故君疑臣則誅,臣疑君則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複爲君疑而誅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誅,則複疑于君而必反。’今日鎮虜侯之處境,與嶽武穆何其相似?”
這一段話形迹昭昭,徹底将陳文柄的心防擊毀,手中的聖旨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心中大呼:上了賊船,我命休矣!
隻是衆人哪裏還有心情理會陳文柄,聽了李達的話均如五雷轟頂,盡管他們潛意識裏都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可真被如此明目張膽的說了出來,還是被震撼的張口結舌。米琰眼中滿是玩味的看着李達。
李達身爲滿清降人,這些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動機和目的就一定那麽單純嗎?可随即又一陣氣餒,此人不過是說出了他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鎮虜侯即要做嶽武穆,就得做活着的嶽武穆!”
一句話如炸雷當空,将衆人炸的回了神,紛紛看向聲音的主人。卻見陳文柄半傾着身子,面色蒼白僵硬,雙手緊握成拳,沒了血色的口唇還兀自的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