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此前聽人喚那翩翩佳公子辟疆,現在那老鸨又稱其爲冒公子,想來便是複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了吧?隻是聞名卻不如見面,見面又不如不見了,隻見此刻的冒公子已經一雙半有酒意的眼睛直直的在幾位女子臉上盯着,繼而又向下挪去,直停在了鼓脹的胸前卻再也挪不動。
翩翩佳公子正是冒辟疆,此時他心中卻頗有些着惱之意,隻恨自己少交代了一句,老鸨刻意巴結卻是會錯了意。這等良家風範與那久在風塵中長大的女子,又是以另一種風味,隻可惜幾朵鮮花要插到狗屎上了。他雖然生性風流卻也還是要臉面的,本來這幾名女子是爲黃宗羲舊友所招,如果自己将人劫了去,日後豈不教同門恥笑?
想到此處,冒辟疆沖那老鸨不耐煩的擺擺手,“滿意,滿意。你領了去,看太沖兄的幾位舊友可滿意否。”他又指着坐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李信和陸九,示意老鸨他們幾個才是正主。隻有米琰一領樸素儒衫混在人群裏不甚顯眼,可若仔細觀察棉布的儒衫,不着半點絲縷玉器,倒處處透着窮酸措大的模樣。
因此,三個人坐在一處竟讓人腦中冒出了一句話來,正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老鸨曆風塵十幾年,是何等精明人物,一眼就看出了這三人與身的泥土氣息,而那黝黑的臉膛,粗糙的大手也出賣了他們的身份。不過,冒公子說這三人是黃宗羲的舊友,那就又有另一番計較了。
所謂舊友,那就是聲明未顯時的貧賤相識,到得今日時過境遷,若身份地位相差無幾,那是故知相逢好不痛快。可若是天差地别,那就是來打秋風了,黃公子礙于舊時情分不好薄了情面,這才勉強帶了來。
存了這個心思,老鸨便在人群中去尋那黃宗羲,卻見他正在那臉堂黝黑,身着麻布長衫的土豹子邊上殷勤說話,再細看此人旁邊一身短打不說,臉上還有道駭人的疤痕,旁如無人的大口喝酒吃菜,還不時的咂咂嘴似乎意猶未盡的模樣。
眼見如此老鸨也有了計較,準備将這幾個留了多時未曾出場的官家小姐遣回去,再換幾個尋常貨色過來。孰料人還爲轉過身來,便被黃宗羲從後面叫住。如此便進退不是,也隻好硬着頭皮上前見禮。
黃宗羲向來厭惡此等勢利小人,也不理會她的謙卑,而是沖李信笑道:“鎮……十三哥,吟風弄月原本就是雅事一件,諸位就入鄉随俗吧……”
陸九與米琰各選一人,李信今日尋人不遇心下沮喪,原本無心于此,但一眼瞧見身子縮在後面的一名女子眼圈微紅,神情也與她的諸多姐妹格格不入,竟似剛剛哭過一般,便心有恻隐。老鸨此時也注意到了那女子的異常神情,便邁着細碎步子來到她身邊,微不可察的用手在他身上狠狠擰了一把,又佯作不經意的低聲警告了幾句。
這些舉動一絲不差的落在李信眼中,隻那老鸨聲音壓得極低,卻聽不清她究竟說了什麽。眼見着老鸨大有将她遣走的意思,便擺手阻止示意讓這神情戚然的美女坐到自己身邊來。那女子款步過來,似乎向李信投來了感激的一瞥,然後便又是一副戚然模樣。
直覺告訴李信,這是個有故事的女子,隻不過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
恰在此時,卻聽一位半醉士子高聲慨然歎道:“當世之時内有流賊肆虐,外有鞑虜虎視眈眈,我等不能爲國分憂,卻隻能在此處杯酒蹉跎,何其可悲……”
立時便有人起身附和。
“子路兄說的好,吾等蹉跎豈是心甘情願?實在是朝中奸佞當道,縱使有心報國,奈何明月隻照溝渠!”
“聽說張西銘已經時日無多,已經确診,系中毒無疑!”
“張西銘爲複社奔走卻落得如此下場,豈能讓人不爲之心寒?此事若不深究個水落石出,真是忝爲複社同門了。”
“深究又如何?吳昌時巴結上周閣老,誰又能奈他何?”
李信低頭淺酌,卻留心聽着他們高一聲第一聲的激昂言談,隻聽說了吳昌時的名字時,讓他心中不禁一動。這個名字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仿照藍玉謀逆案參劾自己謀反的就正是此人,隻不知此人竟如何與複社中人也交惡起來?
孫鉁曾提及過吳昌時此人,大體上也是個阿谀權貴之徒,遊走于閹黨與東林之間,隻不過沒有阮大铖那麽倒黴,因爲處置失當而城了衆矢之的,以至于到現在亦難再起複。且吳昌時現在投靠了周延儒,正是背靠大樹好乘涼,誰若想扳倒他就等于和周延儒叫闆。
不過據李信所知,周延儒的複出再度爲相,與複社中人的大力運作也脫不開關系,那麽吳昌時與複社又有什麽矛盾呢?還有他們口中的張西銘又是誰,從他們的言語中能感覺出來,此人在江南士人中的地位當是舉足輕重的。
正在李信胡思亂想間,在場的士子們卻已經轉了話題,多時議論抨擊時弊之言。有質疑楊嗣昌剿賊不利者,直言皇帝早該将其罷黜,啓用真正知兵之人,如盧象升、孫傳庭之輩。有人又毫不客氣的直言罵那楊嗣昌是個沽名釣譽,欺上瞞下之輩,實在是誤國大奸。
這時卻又有人道:“今上厭惡盧、孫二人與楊某脫不開關系,此賊不除,此二人難再複出。朝廷隻須将鎮虜侯調了去,李自成之輩隻能望風而逃了!”
聽到他們提及李信,陸九和米琰當即便也豎着耳朵聽了起來,不想卻有人又揶揄那人道:“太沖兄所言太過,頭大如鬥,眼如銅鈴且不說了,你見過跺一腳就能使江水倒流之人嗎?依我看所謂鎮虜侯也未必不是沽名釣譽之輩,或許戰功有之,卻絕不至于如傳言般,能以萬人之師獨抗東虜十萬鐵騎!”
此言一處卻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直說此人嘩衆取寵。“此言差矣,若無這等切切實實的戰功,今上豈能晉封他鎮虜侯?你虛度二十載歲月,可曾邁出過南直隸一步?從未見過世面,就莫要信口雌黃。”
“吾等誰都沒見過那鎮虜侯,自然是各說各的。今上識人不明也并非頭一次,溫體仁、楊嗣昌、張四知這等大奸大惡之徒不也是忝居台閣輔臣多年嗎?”
一時間衆說紛纭,又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倒是把一旁米琰和陸九聽的時而點頭,時而氣氛作色。
李信淡然一笑,這幫人不過是一群紙上談兵之輩,他們口中的好與壞對他沒有任何意義。這時,卻聽身邊叫小雅的女子輕輕歎了一口氣。此前除了互道一句姓名外,兩人便再無交流,不似陸九攬了美人在懷又摸又親,引得頻頻尖叫,又換來了不知多少道側目之光。對于這叫小雅的女子此刻的一聲歎息李信微覺好奇,便問道:“因何歎息?”
那女子本來因爲歎息而放松下來的神情又是一陣緊張,趕緊向李信稱罪道歉。舉手投足間,李信不經意卻從其若隐若現的袖子間,瞥到了嫩如羊脂的雪白小臂上竟有着一跨快的淤青。他立時便了然,許是老鸨教訓體罰的結果。
李信隻讓他不要緊張,可如常說話吃酒,不必拘謹。也許是李信的态度太過親和,那女子竟又是一歎,繼而楚楚說道:“若鎮虜侯去歲能帶兵在河南教訓那李自成,家父也就不會身遭不測,我……”
這一番似自言自語的話引起了李信的好奇之心,如何自己在河南他的父親便不會遭了不測?李信忽然記了起來,那老鸨曾與冒襄說過,湖廣有位布政使因剿賊不利掉了腦袋,家中女眷也被充入了教坊司,想來此女正是那位布政使的家人了。
李信亦是一陣恻然,在明朝犯官家屬男子充軍女子充入教坊司原就是尋常事。時人多有笑話,睡了尚書,閣老家的千金也是屢見不鮮的。比如嘉靖朝抗倭名臣胡宗憲,受了嚴嵩倒台所牽連,一朝獲罪之下,家中妻女無不充入教坊司任人欺辱蹂躏。
李信看着面前楚楚可憐的女子,其父既然是獲罪之下累及家人,隻不知是否罪有其實。但不論如何,其家人子女也是無辜的,想她一個大家閨秀,竟淪落到教坊司中爲娼爲妓,以姿色取悅男人,身世又何其凄慘。也難怪她一直郁郁寡歡的模樣,從官家教女跌落人間地獄,這等判若雲泥的身份落差,尤其是普通人能夠承受的?
忽然一個人坐在了李信身旁,可目光所及卻是那幾欲淚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