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陸九說完,一旁的米琰卻已經笑到支着肚子直不起腰來。陸九狠狠瞪了他一眼,想不理會這厮,可看他笑個沒完,便罵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盡在那笑甚?”
“陸将軍當真是妙人,漢代民諺有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豈是金子不垂堂……”話還沒說完,又是一陣撐腹大笑。
幾個人正躊躇間,定淮門内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有身着儒衫據理力争者,也有上下一身短打搖頭歎氣回返者。米琰靈機一動上前去攔住了一位剛剛從定淮門回來的老者。
“老丈慢走,請問這光天百日間,官府因何封了城門?”
老者一身麻布短打,雖稍顯破舊,卻洗的幹幹淨淨,隻見他努力挺起駝着背,擡眼掃了米琰一下,低聲道:“你這後生一看就是外鄉來的,不了解南京一景!”
何謂南京一景?難道南京城經常封門不成?老者也不再和米琰賣關子,直截了當的實言相告:“中原見天的打仗,不少讀書人都避難來了南邊,眼看着今年鄉試的日子就到了,不少人都打算在南京報籍應考。”說着他搖了搖頭,“這些讀書的後生哪,一個個精力旺盛,今天弄一個幺蛾子,明兒又弄一個幺蛾子,都不帶重樣的。”
老者又輕歎了一口氣:“官府怕出大亂子,每逢這些後生們鬧騰,就隻好封了城。倒是害的我們這些小民百姓有城出不得呢!瞅着你這後生也是來避難應考的吧?不錯,不錯,可别跟着瞎攪合……”
米琰今日穿的也是一領儒生長袍,加上自身氣度使然,若不明内情還真以爲是來應試的秀才公呢。老者這時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眼前的後生如果是秀才公那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大老爺,可以見官不拜,豈是他這黔首能以後生直呼的?
老者當即作勢要跪,口中振振有詞:“小老兒有眼不識泰山,唐突了秀才公老爺,秀才公老爺恕罪……”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米琰吃了一驚,趕忙雙手用力将老者扶住。
“老丈這是作甚,快起快起,後生小子可當不起……”
兩個人又是你來我往一番說辭,最後老者欣然離開,口中還默默念叨着:“好人哪,好人哪,指定榜上有名呢……”
得知封城門并非因爲自身緣故,李信和陸九以及米琰都長長舒了一口氣。至少少了一個和應天府打交道的大麻煩。可是他們依舊被困在了南京城裏不得出去。其實,以李信今時今日的身份想出得城去,也不甚難,隻要亮明了身份,誰敢阻攔。可如此一來勢必暴露身份,亦将面對城中百官們的各種非議,這就非他所願了。所以,李信的打算是盡量在不驚動南京官場的情況下溜出南京城。
聽了老者與米琰的對話,李信心中卻是一動,“那老丈說外籍之人也可以在南京鄉試?”這句話是在問米琰,米琰趕緊作答:“朝廷爲方便遊宦、遊商子弟的确可以在開列籍貫後就近應考,也算是我朝一大方便仁政了!否則路途千裏,南北往返,又不知有多少人誤了性命與前途。”
明朝不比後來,有火車飛機等各種交通工具,長途遠行除了有盜匪強人的威脅,還要與各種疾病鬥争,有些家境一般之人死在了路上,隻怕連個送信回家的人都沒有,所以出一趟遠門對時人來講實在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李信想不到似明王朝這種封建帝制的國家也會有如此方便百姓的人性化之舉,比起後世的回籍高考也是有得一歎了。
“元長在太原時就是秀才吧?”李信沒來由的問了一句,倒讓米琰有些摸不到頭腦。
“在下的确曾中秀才。”
李信呵呵一笑:“何不也就近考上一把,若榜上有名,我薦你爲官!”米琰眼中忽然騰起一股霧氣,寒窗十年苦讀所爲何事?僅僅是爲了中進士點翰林那一刻的榮耀嗎?說到根子上還不是爲了學而優則仕。可自從舅舅家的人放出話裏,可有本事使他一輩子不得中舉,那時起他雖不認命,卻也絕了應考入仕的念頭。
不想今日李信竟提了出來,勾起米琰傷心往事,又豈能不動容。與此同時,一種士爲知己者死的情緒又陡然而生,大感追随李信這等人物實在是一大快事。
李信看今日的情形,知道肯定是出不去了,不如既來之,則安之,何不乘此機會領略一下這六朝古都的别樣風采?一念及此,李信反而從容起來。
“走走!既然不幹咱們的事,都把心放肚子裏,也不能白來一次,好好遊玩一番!”說罷又轉頭看了陸九一眼,“把你背上的長弓扔了,背着這東西逛街,生怕官府不來找咱們麽?”
陸九當即醒悟,可讓他把這長弓扔了又心有不舍,畢竟是從高陽時就一直追随自己左右。對他而言,已經與自家兄弟無疑。米琰許是看出了陸九的想法,便出了個注意。
“陸将軍如舍不得扔掉,可用油布包好,找個沒人的地方埋起來。等出城時再掘出來豈不甚好?”陸九聽罷大以爲然。
李信卻奇道:“一直就想問你,這麽長的弓,你是如何帶進來的?”
陸九笑道:“俺花了一兩銀子,将弓藏在了回城的糞車裏。”他作勢捂着鼻子,“那糞車頂風臭八裏,有幾個門卒肯上去仔細搜檢?”
聽罷陸九描述,幾個人哈哈大笑,仿佛入城後一波二折帶來的不快已經盡數掃盡。隻是李信卻覺得自己内心某處,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是尋人不遇才會如此嗎?一張俏臉如現眼前、
“古都南京又稱石頭城,夫子廟是不可不去的,鎮……”李信一擺手,将他的話打斷,“既然咱們是微服出行,就不要拘禮,和陸九一般,叫我十三哥就成!”
李信不論哪一世都從未來過南京,就知道南京有個中山陵、栖霞山。不過這是公元十七世紀,孫中山還不知道在哪呢,就更别提中山陵了。聽米琰提起夫子廟也不禁來了興趣,猜想應該是廟會一類的地方,大體上和後世的步行街,商業街差不多吧。
這時陸九也來了興緻,磨拳霍霍,“聽說江南的娘們水靈,機會難得去窯子裏開開眼才是!去廟裏有甚看頭,木胎泥塑的東西,隻怕連他自己都保佑不了,俺這一拳頭下去準保都洩了原型!”
李信忽然覺得陸九與以往相比,話明顯多了,而且都說言多必失,他這幾番說辭下來,不知又要出多少洋相。
果不其然,米琰又乘着肚子笑了一通,半晌才直起身子,别有深意的說道:“不就是風月女人嗎?都有,都有……”
這回就連李信都愣住了,竟忍不住問道:“難道,空門中也有這種勾當?”這一句反将米琰問的愣住了,反應過來以後卻又不敢像取笑陸九那樣放肆的笑出來,于是屏住氣息,穩一穩情緒,準備一一解釋一番。卻不想,一陣興奮的喊聲傳了過來。
“幾位壯士慢走,可算将幾位尋到了。今兒南京封城,左右也是也是出不去,何不就此與老夫一醉?”
又是那一仆一主,儒衫主人笑容可掬,眼中滿是期望的望着李信。這時,李信也覺得腹中空空,既然此人幾次三番相邀,且看他有何用意再說,或許說不住是自己想的多了呢。
按照李信前世的經驗,走在大街上忽然有人要請你吃飯,這人肯定居心不良。可這是明代,古風尚存,仰慕壯士勇者或可當真出自一番肺腑,傾心結交呢!如果一味拒絕,萬一拂了好人之意,豈非也是不美?
于是李信三人謝過那儒衫主人之後,便随着一仆一主一路向南走了盞茶功夫便已能看到河水,兩岸亦是商販雲集,行人如織。一片臨街的小樓店面正對着蕩漾的河水,儒衫主人所指的酒樓就在其中。
待進了樓中,店夥計殷勤款待引着一行人上了樓,讓入雅室,李信所見卻又是另一番洞天,臨窗而坐,絲縷春風拂面而來,如芳似香,禁不住叫人暗歎,不愧是六朝金粉之地,就連這秦淮河上的風都帶着脂粉氣。
酒菜很快上齊,儒衫主人果然隻将他們當江湖強人招攬,一面贊不絕口,一面屢屢勸酒。米琰酒量不行,李信和陸九卻都是豪飲。他們既不能應承此人的殷勤招攬,那就隻有來者不拒了。
酒過三巡,那儒衫主人顯然是撐不住一碗又一碗的灌酒,滿面通紅,說話也有些打結。不過此人身爲城中富紳,既如此陪飲,也顯見其豪爽與誠意。李信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便在謝過之後,起身準備告辭。
儒衫主人又再三留客,又一面令仆人捧來一盤金錠,無論如何讓李信等人收下。
“既要出城,老夫便再助你們一次……”他從袖中掏出一張路引來,遞到三人面前。“這時應天府開據的路引,就算現在封城,憑此也暢行無阻!”
李信暗道,此人能力非淺,竟能弄到這等東西。于是将路引接過,再次緻謝:“閣下好意心領,這黃金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收了!”
待三人下樓後,儒衫主人一張通紅半醉的臉上笑容盡去,歎息了一聲:“奇能異士如此走了,可惜,可惜啊!”
身邊仆人試探着問了一句:“不如,不如再……”說着他瞟向了窗外侵華河面上的花船。
“不必了!他們志不在此,派人快馬去通知各門,就說老爺的路引被賊人所竊,但有使用出城者鎖拿勿論!”
儒衫主人的聲音陰冷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