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拿着米劵,一手捏着神秘人的書信,哈哈笑道:“天作孽有可爲,自作孽就怪不得旁人了!這回非讓他刮骨剜肉!”說罷滿眼期待的看向李信,“咱們何時動手?”
李信未置可否,卻又指了指米琰手中的米劵:“這個大禮可不輕,咱們不知何時才能還清了!”
米琰對此反而淡然,“此人有心爲善,不,應是有心助我三衛軍,就沒打算圖回報。鎮虜侯隻管泰然處之,想必早晚有一日,此人會主動求上門來的!”
于是米琰又侃侃講了一些豪富結交權貴的典故,大體都是以傾心結交的姿态出場,待雙方熟絡便會以極爲要害的事情相求,隻要不想背上忘恩負義惡名的人一般都無法拒絕。這等放長線釣大魚的手法在當世之時是非常普遍的,所以他告訴李信并不必過分放在心上,等此人自動出現之時,一切疑惑就全都可以解決了。
李信想想也是在理,便不再想這件事,轉而又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米劵上。
“元長去安排吧,去督造處查看一下,有多少是沈姓商人具名,阮大铖具保的米劵,全都抽出來,帶着咱們的人去兌米,全部兌成稻米。”
米琰想想又有些擔憂,“這麽多米一時間肯定賣不出去,咱們處置起來倒有些麻煩。”現在整個應天府的米市都出于飽和狀态,就算悉數兌換了也賣不出去,無法折成現銀,而且還要負擔保存的成本。
李信卻悠然道:“去吧,去吧!他們沒這麽多米的!這些米劵也無法悉數兌換成稻米!”
聽了李信這話,米琰忽然就有點慌了,“如何?他們沒這麽多米?那,那咱們這些米劵不是,不是成了廢紙?”随即他又覺得自己的說法有些問題,畢竟上面有欠米人與保人的具名,這債到了哪裏也費不了啊!他終于想到了關鍵問題所在,“他們若以此爲借口搪塞拖延,又該如何?”
李信拿過一張米劵指着白紙黑字道:“你看看,此據即還即兌,如有拖延……”但見下面羅列了種種可能發生的應對方法,其中緊要一條就是,若無米可還,又不主動還款,即可訴往官府,由官府主持抄賣家資以抵債!
其實這種東西落在普通百姓手中,可能就算告上官府,比如阮大铖這等有勢之人若誠信抵賴,隻怕官司打上幾年也未必能換出來糧食,但落在三衛軍的手裏便又是另一番結果了。
米琰忽然想到了另一個關節,也許那神秘人便是看準了這些米劵難以兌現,索性就都送了人情。不過,這話他卻沒對李信說将出來。隻領了命匆匆趕往龍潭縣城内的督造衙門着手此事。
米琰剛走不過片刻功夫,南直隸巡撫孫鉁就登門到訪了。原來,他折回來竟是借糧的,而且還是幫着南京戶部借糧。李信大爲驚訝,南京戶部不是應該和阮大铖之流一個鼻孔出氣嗎?如何舍近而求遠呢?
“李兄有所不知,南京戶部尚書鄭三俊心向東林,向來鄙阮大铖爲人,豈會向他低頭?”
如此說來鄭三俊當屬于東林一黨了?李信默默盤算着,可也越來越迷惑,周延儒得複社張溥等人大力支持複相,複出之後也必然得投桃報李,算起來複社也當與阮大铖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但是,眼下看來似乎并非如此。
外面天色早已黑透,書房内燭火噼啪作響,孫鉁靜靜等着李信的答複,最終他還是問了一句:“需要多少?”
孫鉁聽李信發問,心知有望,便伸出了兩根手指頭。
“兩萬石?”孫鉁搖搖頭,眼見如此李信倒抽一口冷氣。
“二十萬石?”
李信苦笑道:“部堂,實話說吧,李信這手中的确有米,但能吃的米卻隻有十萬石左右。”孫鉁被他說的莫名其妙,李信接着又将當下的問題一一爲其講述了一遍。聽罷,孫鉁這才恍然大悟,笑道:“好說,便等李兄将米都換了,不急在這一時!”
孫鉁頓了一下,又問道:“需要巡撫衙門給你出個公文嗎?”
李信搖搖頭,眼下還沒到官府出面的時候,不到萬不得已這件事是絕對不會對簿公堂的。正事談完,孫鉁的心情也放松下來,忽然便瞧見地上有一片紙,上面還寫着一行小字,隻是卻瞧不清楚。于是他俯下身子,彎腰将紙片撿了起來。
看了幾眼之後,孫鉁竟呵呵的笑了起來,“李兄好雅緻啊!”
李信這才想起來,此前有一片紙掉落在地上,自己由于心裏裝着太多事便一直未在意,看孫鉁笑的促狹,就一探身将他手中捏着的紙片抽了出來。隻見紙上一行蠅頭小楷,卻是一句詩!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李信的詩文水平也僅僅停留在高中三年級的水平上,雖于平仄典故一概不知,讀起來倒也朗朗上口,是句頂好的思鄉之詩。他思量着那神秘人即是大同人,在江南算是飄零異鄉,而自己又曾在大同爲官,也算半個老鄉,謅上一句詩也說得通。隻是商人會詠詩,便又不簡單了。再看孫鉁還是促狹的看着自己,便道:“這是那神秘人夾在書信之中的,并非李信所寫,部堂也知道我肚子裏那點墨水,再說我也寫不出這等工整的字迹。想是此人籍在大同,我又曾爲官大同,算半個同鄉,而今流落異鄉有感而寫的詩吧……”
誰知孫鉁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一聲,李信當即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隻是倉促之間也不知道哪裏失言,想來也隻有評說詩句那幾句話,或者是出了醜。不過自己是武人身份,說的驢唇不對馬嘴也沒甚丢人的。想到這裏他又釋然了。
“李信不通詩文,說錯了部堂莫笑!”
孫鉁指着紙片直言道:“李兄的确不懂詩文,這不是詩而是一句詞,一句望遠壞人之詞!而且還是女子所寫,或許是李兄在大同時的故人吧!”
這一番話讓李信愣怔了半晌,然後又确認一般的問了一句:“部堂所言,當真?”
“自然當真!詞乃太白所作,寫的是思婦懷人,若非故人豈能将這等文字送與李兄?”
難道那神秘人是個女人?按照孫鉁所言還是個故人。李信自來到明朝有過牽連的女人隻有兩個,一個是黃妸,另一個就是晉王之女新樂郡主朱徽妤,除此之外就再無他人。
半晌之後,李信忽然問了一句:“部堂今夜可趕回南京?”
孫鉁愣怔了一下,然後答道:“天色已晚,城門已關。今日回去也記不得城,索性在你這軍中住一夜,明日返回!”
次日一早,李信招來米琰與孫鉁結伴同去南京,陸九聽說十三哥去了南京城,放不下心于是帶着十幾個人又暗中跟了上去,以作保護。
一路上,李信罕有的沉默寡言,米琰似乎也覺察出氣氛有異,于是便試圖說些趣事來調節,可他畢竟缺少幽默禀賦,說了幾個極冷的故事,竟連他自己都沒覺得有甚可笑。
李信自打來到江南以後一直不去南京,自有他的打算。而經過昨夜孫鉁的提醒後,便又急于趕去南京,因爲他要證實自己心中所想,那個神秘人究竟是她還是她?抑或是說他已經迫不及待了,一想到此,思念就像開了閘的河水。
入城之後李信與孫鉁暫别,亦無心打量這熙熙攘攘的六朝古都,米琰曾來過南京實地查探,于是隻催着他盡快趕路,去往此行目的地。很快,他們就停在了一處宅院門前。但見院牆不高,院門不顯,巷子曲徑通幽到了此處,竟似别有洞天之感。李信不由感慨,這等宅院也隻有在江南水鄉才能見到。往北過了黃河以後,已全是高牆大門,盡宣威顯富了!
米琰前去叫門,不多時側門開了一條縫,裏面探出一個腦袋,果是一口大同官話:“找誰?”
李信凝目望去卻認不得此人,于是上前一步道:“龍潭縣李信,貴主人可在?”
那看門人哦了一聲,仿佛聽過李信的名字一般,卻一臉遺憾的回答:“實在不巧,俺家主人昨晚動身,已經去了杭州。”
聽到此處,李信的心裏已經涼了半截。
“可知歸期?”
看門人又搖頭。
“主人走時并未對小人交代。二位老爺還請容後再來吧!”如此說就已經等同于送客攆人,言下之意自己要關大門了。
李信不肯甘心,于是伸手把住了正要合上的大門,問道:“貴主人可姓黃?”
看門人搖搖頭,已經有些不耐煩。
“不姓黃,不姓黃,你尋錯地方了,這人真是……”
大門咣當一聲合上,虧得李信手抽回來的快,否則肯定會被夾個筋斷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