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讓那鄉民說對了,下船之前各隊的隊官三令五申,必須嚴守軍紀,不得騷擾當地百姓,違者立斬不赦。三衛軍的軍卒漲紅了臉,卻果真不敢出隊半步。忽聽有人低聲道,“噤聲,噤聲!張将軍來了……”
聞言之後軍卒們果然不敢再多發一言,眼看官軍吃了憋,看熱鬧的鄉民裏曝出了陣陣哄笑之聲。張将軍指的是張石頭,他現在擔任着整個三衛軍的軍紀糾察,自南下以來經他手處置的軍卒不計其數,以至于在軍中聞張将軍之聲而色變。
張石頭一身布甲沒有帶頭盔,左臉上自下眼睑到下颌處一道暗紅的刀疤觸目驚心,鄉民們眼見着兇神惡煞的将軍老爺将一幹官軍吓的大氣都不敢出一下,他們也跟着不敢再放肆的奚落三衛軍軍卒。張石頭闆着臉在方陣外沿轉了一圈,又一步步走了回去,軍陣之中再沒有一人敢私自發聲,任由百姓鄉民如何調笑,竟沒有一人再敢回話。
這一幕落在李信的眼裏,不由得慨歎了一聲。他慨歎的不是張石頭治軍甚嚴,而是江南百姓百多年不曆戰争,面對這等戰陣厮殺百戰餘生的戰兵,竟然沒有半分懼怕之心。由一斑而窺全豹,可知江南富庶之地的百姓們仍舊沉浸在一派太平世道之中,全然不知中原與北邊戰事之苦,百姓民不聊生。前日的邸報裏,李信沮喪的發現,張獻忠已經入了四川,四川上下官員十之七八悉數隕難,或許屠四川之舉也就在這一兩年間了。
而今,整個大明朝最後的淨土隻剩下了這江南一處。
随着運兵的大船紛紛抵達,很多不得空停靠碼頭的大船便都滞留在江心中,随着時間的推移江心中的木帆遮天蔽日。江南百姓何曾見過這等境況,聚集起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一直緊随李信左右的陸九開始擔心起來。
“十三哥,百姓越聚越多,萬一出了岔子,踩踏擁擠之下……”
這話倒提醒了李信,“李雙财,帶一隊人馬去将百姓驅散。”想想又交代了一句:“注意克制,不要傷了當地鄉民百姓!”
李信又轉頭詢問陸九,“派去與龍潭縣交涉的回來了嗎?”
陸九搖頭,李信便眼望江面想着心事,他率三衛軍于距離南京城十數裏之外的龍潭縣登岸,爲的就是不至使大軍驚擾南京百姓。隻想不到,這龍潭縣内的百姓竟也如此之多。
不過片刻功夫,忽然有親兵前來報訊,“禀大将軍,孫部堂派了人來!”
“哦?快請!”
這孫部堂指的正是孫承宗次子孫鉁。此前李信一早遣了親兵去與孫鉁接洽,希望他能夠爲三衛軍在南京附近擇一處合适的駐地,同時協調解決糧草問題。卻沒想到孫鉁的反應如此之迅速,這還不到一日的功夫就派了人來。
孫鉁派來的是他的一個幕僚,四十歲上下,面白身長,見了李信之後深深的一躬到地,“在下荊鳳吾見過鎮虜侯!”
李信最煩這套見面互道寒暄的繁文缛節,便直言相問孫鉁如何打算。那荊鳳吾卻忽而躊躇了一陣,眉頭也擰了起來,這讓李信心下一沉,果不其然,隻見他緩緩道:“鎮虜侯容禀,部堂被雜事纏身,牽絆着不能親自來迎,特遣了在下來知會一聲,貴軍在龍潭休整等候安置即可。”
這一句話說的不盡不實,既沒有定下名分,又沒說糧草的調撥問題,這可不是孫鉁的行事風格。在李信的再三追問之下,荊鳳吾實在頂不住了,便和盤托出。
隻見他先是長歎一聲,這才一五一十道來:“在下也不瞞鎮虜侯了,孫部堂在南京的處境隻怕你在北京也多有耳聞,實在是被群鬼扯住了手腳,一言一行都不得痛快,而今,而今部堂還指望着鎮虜侯爲他撐起這巡撫的威嚴呢!”
李信聽罷心裏一片冰涼,他隻聽說孫鉁在南直隸多被各方掣肘,卻萬沒想到竟是如此窩囊,隻聽那荊鳳吾又道:“在下臨來時,部堂交代過,鎮虜侯智計過人,必有應對之策,着在下一切聽憑鎮虜侯差遣。”
鬧了半天,孫鉁也是等着李信南下弄出米來下鍋呢!
李信看着面前一連期待的荊鳳吾,心中一陣苦笑,他以往之所以總有應對之法,那是因爲不論山西抑或是大同,都是已經打爛了的地方,一切都是另起爐竈,組織民衆發展生産,自然也水到渠成。而江南情形卻與之大爲不同,這裏的一切都在原有的軌道上運行了二百多年,幾乎從未經曆過戰争,上下都是一派和諧景象,自己總不能學那流賊也行硬搶之事吧?
千頭萬緒真是讓人一籌莫展,李信不好将這些實情一一道出,便隻好敷衍了一句,“辛苦先生,一切等大軍全部靠岸,與龍潭本地縣衙做了交涉,再計較此事。”
荊鳳吾聞言之後當即便似恍然大悟一樣,從懷中掏出了一封火漆公文畢恭畢敬的遞到李信面前。
“這是部堂的行文,鎮虜侯自可以此與那龍潭知縣交涉!”
李信接過了這公文,心道孫鉁總算幹了一件有意義的事。眼見着小小的碼頭,一時間難以盡數将三衛軍卸上岸,李信便隻好耐着性子與荊鳳吾攀談起來,他首先要了解的就是孫鉁此番南下,對于浙江市舶司與江南織造局的案子,究竟進展到了哪一步。
這正問到了荊鳳吾的擅長之處,孫鉁雖然未能将此一一切實查辦,但其中的勾當卻是了解了不少此前不甚了了的内情。
“說起這江南織造局自打天啓朝便撤了内局的差事,一切織染都有外局承辦,如此一來正好讓南京一衆官員上下其手,眼下他們已是鐵闆一塊,任憑部堂如何做,都難撼動那冰山一角啊。”
李信由不得有些疑惑,這江南織造局不過就是一個紡織印染廠而已,如何就能将南京上下的官員聚攏成了鐵闆一塊呢?聽了李信的這個疑惑,荊鳳吾竟是一陣苦笑,鎮虜侯顯然是對江南織染之利不甚了解,于是便娓娓道來其中緣故:
“我朝自洪武年開始,就在江南織染設内外兩局,内局由二十四衙門直接督造。而外局則歸工部都水清吏司領轄。嘉靖萬曆朝時以内局爲主,外局形同虛設。江南織造局便由宮中派出的中官督造,所得之利皆由中官解往大内。崇祯朝以後,今上苦于中官參與地方稅收盤剝甚巨,便将所有外監裁撤,江南織造局便又劃歸了南京工部的都水清吏司,如此一來南京工部又或一大财源,竟是比起南京戶部來有了隐隐壓上一頭的架勢。”
聽荊鳳吾講到這裏,李信更加奇怪了,說來說去也隻點明了江南織造局的來龍去脈,以前歸宦官管理,得錢直接送往皇帝内庫。現在歸了地方财政,按理說朝廷稅收應該有一定程度的增長才是。
卻見荊鳳吾頓了一頓又接着說道:“鎮虜侯不必奇怪,可知江南織造局一年織染絲綢數十萬匹,賣與西洋人得銀數百萬,我大明朝土地稅賦年入也不過如此……”
荊鳳吾的話讓李信大爲震驚,萬想不到這江南織造局賣出了絲綢一年竟能得銀錢數百萬兩,難怪孫鉁受了欽命南下,竟然在南京铩羽而歸。
“本來朝廷的制度也十分完備,斷不至使這數百萬兩的銀錢成了一筆爛賬。”荊鳳吾對此似乎既是痛心疾首,又有些大惑不解的模樣。“工部雖然手中掌握着江南織造局織染出的絲綢,可這販賣卻不歸工部管,一切經由浙江市舶司出口,錢自然就經由市舶司轉往朝廷國庫。南京工部雖然有‘竹木抽分’的名義,能從上稅上抽一筆錢,但終究是杯水車薪。可這些好經,讓人一念出來就全都歪了。浙江市舶司與南京工部縱橫勾連,一衆官員上下其手,竟生生的将這數百萬歲入折騰的隻餘數十萬兩上繳國庫。”
聽到此處李信更加震驚了,都說天下烏鴉一般黑,貪官污吏遍天下,此言絕非危言聳聽。這大明朝到了如今這般地步,幾乎已經無官不貪,地方州縣的官吏小打小鬧和這些敢于公然侵吞公帑的大蠹蟲們比起來,這簡直就是喪心病狂。
但與此同時,李信也從中嗅到了機會的味道。荊鳳吾講完之後似乎仍舊沉浸在痛心疾首之中,久久不能恢複平靜,李信也意興索然,兩人竟一齊的沉默了起來。忽然外圍看熱鬧的百姓人群裏起了一陣騷亂,緊接着便是呼天搶地的慘嚎,百姓們立時便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