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心中了然,自己武人的身份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哪怕已經貴至欽封鎮虜侯,同樣無法使文官集團與之交心做事。原因無他,在這些所謂的士大夫眼裏,自己終究是個不讀聖人之言,不學無術的兵痞軍閥而已。尤其是這軍閥二字,更是文官們傾其所能要打壓的。自己一力保舉他從區區一個下縣的知縣連升四級,官至正五品山東按察使儉事,又領着濟西兵備道這種實權的差事。與他本人不過是個人恩惠而已,在所謂的大義面前仍舊不堪一擊,張方嚴一道手書便可令其俯首帖耳。
李信的臉上忽然展開了一抹笑意,口中忽而用身邊人聽着都不甚清楚的聲音說道:“所謂堅貞不可奪志不過如此!”
陸九見十三哥臉上忽而眉頭緊促,忽而又笑了出來,擔心他氣出病來,便悶聲安慰道:“十三哥不必懊惱,何騰蛟的事俺也聽說了,若非十三哥焉有他今日的威風?就當養不熟的白養狼跑了,沒甚可惜的!”說到這,他的臉上忽而也露出了一副恨恨的表情,“說起白眼狼,誰都比不上顧十四那狗日的!”
顧十四的事李信早就知曉了,他奉令護送周延儒往京師去赴任,到了京師以後竟然取代司禮監太監方正化一躍而升爲京營總兵,由此之後他自然不會再南返歸隊三衛軍了。連李信都不得不感歎,周延儒好大的手筆,竟然一舉收服了自己麾下的一名悍将,然後便急不可耐的将其推上了如此重要顯赫的位置。當然,由此也看出了周延儒的短闆,他夾袋裏沒有知兵用兵之人,因此才不避嫌疑,将新近招募的顧十四推上了京營總兵的位置。
就在此時,張石頭、牛金松、李雙财聯袂而至。
“三衛軍全體人等列陣完畢,聽後大将軍将令!”
鳳陽總兵賀成遠遠看着李信,他是何等的聰明,隻從浙直總督張方嚴的連番處置中便敏感的覺察出,張方嚴在防備着李信,甚至還大有整治一番的可能呢。他不由得暗自慶幸,昨夜那一番投效說辭沒有表白出來,否則粘上這個已經失勢的侯爺總兵豈不是虧到家了?賀成越想越是得意,口中也不自覺的哼起了小曲,他早就已經交割了總兵印信,又點齊了三千護兵,這就啓程動身趕往江都去揚州府赴任。
賀成有點同情和憐憫的看着李信,心裏暗自好笑,這厮也太過托大了,昨夜還說什麽有困難隻管說,他能一力解決……結果如何,現在還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可是緊接着他便笑不起來了,鼓号之聲交雜而又有節奏的驟然響起,集結待命的三衛軍并沒有如預料中返回兵營,而是轟然開動浩浩蕩蕩的向城北淮河岸邊的碼頭開去,淮河上停靠的的帆船早就紛紛将木帆揚了起來,遠遠看去大有遮天蔽日的架勢。
“他奶奶的,這,這是要造反嗎?連總督鈞令都,都敢不聽……”賀成呆呆的看着眼前令他震驚又匪夷所思的的景況,木然自語又陡而警覺,趕緊用手捂住了嘴巴,都說禍從口出,自己可不能太得意忘形了。他猛然又想起了李信年前不還是與鳳陽巡撫朱大典因爲賀一龍和那個陸九鬧意氣,一怒之下就攻克了鳳陽城嗎?連帶着把朱大典都拉下了馬去,而他自己卻安然無恙,這等聳人聽聞的事件國朝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想到這裏,他又禁不住有向抽自己幾個嘴巴的沖動。懊悔不該一時疏忽漏算了此中關節,既然他要走總該與之辭别才是,否則這勢利小人的名聲肯定要落在李信那裏了。可是很快他又懊惱的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機會了,李信的馬隊如狂風驟雨絕塵而去。
三衛軍軍乘船沿着淮河經洪澤湖向南轉進大運河,一路直奔江都而去。抵達江都河道時,已經是正月二十五的事了。都說揚州繁華之地,李信立于船頭暗歎此言果然不虛。但見河道裏行船如過江之鲫,岸上碼頭熙熙攘攘,一派太平盛世景象,哪裏有半分末世戰亂的味道。山東境内的臨清,繁華之盛已經讓李信啧啧不已,但比起眼前的揚州卻是不值一提了。
不過立于船頭的李信還是敏銳的發現了些許不協調之處,表面上江都碼頭一切如常,但水道支流處停的官船快艦卻是若隐若現其中,顯然這是暗暗防備的态勢。陸九同時也發現了這些不同尋常之處,提醒李信小心應對。李信則笑着安慰他:“你且放心,張方嚴不敢主動發難,隻要咱們不主動招惹他們,他是斷然不敢主動招惹咱們的。”
再說,李信也根本沒打算在江都下船,他的目标不是别處,乃是六朝古都南京!江都一段的河道由于各色船隻往來,極爲擁堵,整支運兵船隊用了将近半天的時間才徹底駛離。
李信并不知道,在揚州高聳的城牆上有一雙眼睛神色複雜的目視着他們的船帆直消失在大運河的盡頭。大運河的盡頭之處便是長江了,他們隻要轉道長江一日内便可抵達大明朝的南京城。
但見此人四十歲上下,身着一領青色官袍,胸前繡着鹭鸶補服,颌下一縷短須,面目棱角分明,顯然是久曆風霜所緻。又見他忽而喃喃自語:
“閣老此計乃是落了下乘啊!”
卻冷不防身後一陣冷笑:“這等驕橫跋扈之人,朝廷若不殺之,早晚必成我大明禍患!何兵憲,聽你口氣,倒是有幾分向着那丘八呢?”
何騰蛟不用轉身都猜的出來此人是誰,江都知府吳祯。他轉過頭來,隻見吳祯亦是一身官服,急急而來,跟在後面的則是一衆城中軍卒。
“不是何某幫那李信說話,而是如此一來,閣老自外于李信,隻怕此人記恨于心,往後便再難節制了!”
吳祯對何騰蛟的話大不以爲然,鼻中仍舊是冷冷的一哼,“大明朝以文馭武,這賊厮不奉總督鈞令,本府這就具本參劾他,看他還能狂橫到幾時!”
何騰蛟轉而又看向運河河面,三衛軍船隊的帆影已經徹底消失不見,半晌他才緩緩的回道:“朝中參李信的人還少了嗎?你見過有誰能遂了願?他還不是頂着雪片一樣的彈章一路成了我大明朝最年輕的侯爵?你知道這是爲什麽嗎?那是因爲這些都是他一刀一槍全憑戰功殺出來的,憑誰都彈不倒的!除非……”何騰蛟忽然沉默了,竟久久不再言聲。
吳祯等的焦急,便出言問道:“除非什麽?”
何騰蛟卻轉過臉來似笑非笑的看着吳祯大有深意的問道:“難道府君沒聽過‘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嗎?”這時,吳祯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繼而又是曼聯憂慮,有些不甘的說了一句:“難道,難道就拿這賊厮再沒一點辦法了嗎?”
何騰蛟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吳祯由此一問,顯然是他内心裏都不認爲大明朝能有飛鳥盡絕,狡兔死光的那一天,這或許也代表了大明朝上下官員的一種普遍心态。随着局勢一天甚過于一天的糜爛,就連他們這些朝廷的基石也都一點點的失去了信心。
“再過些日子,晉王郡主就要趕來南京,到時他身爲皇親國戚,隻怕,隻怕更沒人能動得了他。聽說,聖上有意晉封新樂郡主爲公主,這,你說說,這都說明了什麽?”
待何騰蛟話音未落,卻聽吳祯嘿嘿的笑了起來,然後他又擊掌道:“何兵憲說的好,這就是奪他兵權的大好機會啊!”時人誰都知道,不論多大的官,娶了皇家的女人都要卸下身上的一應官職,乖乖的與其他宗室一般,消消停停的養老。至于當官出将,此生那是休要再提。他不禁暗暗爲朝中的閣老們叫絕,閣老們知道此子久而久之必然難以制衡,便早早的爲李信挖好了坑,如今隻等着此人引身一跳,然後皆大歡喜。
誰知這一回卻換做何騰蛟冷笑:“你以爲實情果真能如此簡單?”
吳祯笑着反問:“如何?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違?”
何騰蛟不置可否,卻歎息了一聲,轉而岔開話題:“閣老身子如何了?”
原來,張方嚴聽說李信并沒有乖乖的聽從總督鈞令,而是一意孤行直奔江都而來,他連着急帶上火居然就病倒了,直呼獵虎不成,這回反要被虎咬。
“好些了,燒已經退了!何兵憲毋須憂慮,如今閣老已經盡握江北之兵,還怕他區區李信萬把人反上天去不成?
何騰蛟搖頭苦笑,“以在下對李信的了解,此人當不至于如此,隻是……”接下來的話他卻不知該如何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