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件事,大大出乎鳳陽總兵賀成的意料,和抓捕朱大典與賀一龍時的轟轟烈烈相比,李信對這二人的處置簡直隻能用輕描淡寫來形容,隻在衙署内部做了一次簡單的通報,并不稱朱大典爲犯官,直說事涉朝廷封疆大吏,他身爲一介武官對此并無處置之權,于是決定護送其入京,交由朝廷内閣。至于革左五營賊首賀一龍,則作爲所獻之俘,一并押解入京。
由于鳳陽戰事已了,淮安總兵孫之傑奉浙直總督令返回駐地,李信的三衛軍也決定在正月十五後正式啓程南下。張方嚴此前派人送信過來,言及已經抵達江都,與南京城一江之隔,不過他并不打算匆匆進入南京,并且還有另一番打算。
由此,李信對這個老頭子再次刮目相看,看來此人并非以往印象裏那般無能,這可能便是人常所言的大智若愚吧。同時,他也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不能輕視了類似張方嚴這一類人,他們都是在宦海裏浮浮沉沉了大半輩子的人,别看蟄伏的時候就像一條已經快僵死的蛇蟲,可隻要給他一丁點的養分和陽光,他便立即擁有了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本事。
眼下李信還有一件事頂頂重要,那就是追蹤馬守應部的下落,自革左五營敗走以後,三衛軍的斥候們很快就失去了對他們的監控。原本以爲這老家夥可能會逃回一直隐匿的英霍山中,誰又曾想,這些流賊似乎大規模向九江、瑞昌一帶運動了。他對長江一帶的形勢并不甚了解,但是卻也知道九江府治所德化乃是扼守長江中下遊的咽喉之地,若是讓這些流賊竄了過去,将對整個南直隸,亦或是說應天府造成極大的威脅。
得出這個結論以後,李信找來了何騰蛟商議此事。結果何騰蛟卻是一陣大笑,直言讓他将心安安穩穩的放回肚子裏,首先德化在長江南岸,其次長江可不是北方的河流說渡過去就能渡過去的,流賊組織軍紀都極爲敗壞,更别提渡江作戰了。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流賊若敢去打德化的主意,結果隻能有一個,那就是雞蛋撞石頭。李信趴在簡陋的隻有簡單線條的地圖上研究了半晌,覺得何騰蛟的論點還是比較靠譜的,于是又重新将注意力轉回到鳳陽本地。
首先第一件事,李信親力親爲調研了鳳陽的城防情況,得出的結論卻是極不樂觀的。尤其是幾處崇祯八年以後重新修葺的城門和城牆,均是不堪一擊,用鐵鍁捅上去便直掉渣,甚至有些地方稍一用力便能将整塊青磚起了下來,比起砀山縣城都差之遠矣。
鳳陽城與砀山城一般,都是夯土磚碟的城牆,隻是新修的磚碟城牆質量極差,用李信的話來形容,這就是豆腐渣。跟随李信一路視察下來的何騰蛟面色凝重,顧不及爲這貼切的比喻叫一聲好,滿心都是對這座大明中都城的擔憂。
就連張石頭都連連咂舌,直言難怪此前對東門的爆破竟如此輕易,一次便将城門和鐵閘炸的稀裏嘩啦。其實當時的東門問題不單單是如此,按照要求城牆城門下的基土丈于之下都要以夯土壓實,若嚴格按照标準施工,夯土堅固如鐵石,僅憑着擲彈兵營的那幾把鐵鍬、鐵鎬也休想挖動分毫。鳳陽城自然也不可能輕而易舉的就被三衛軍拿下攻破,朱大典也不會落得今日下場。
李信當場命人将不合格的部位掘了重新施工,在場的軍卒工匠看了之後竟搖頭感歎,若是流賊窺得了鳳陽城的這等豆腐般的城防,隻怕也難守得那一個月了。直到此時,何騰蛟才知道李信善守的名聲不是虛言,此人不但精于戰陣,還工于城防,不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隻歎朝廷的一幹閣老重臣們有眼不識金鑲玉,隻直到一味的打壓這些有志報國的熱血漢子。
這幾日朝廷的邸報何騰蛟也看了,其中有一處内閣對各省明發的公文,直言各地文武敗壞失調,責令各地勿要重蹈唐時覆轍,一定要引以爲戒。這些話雖然都是些不着邊際的虛言,又沒有指名道姓,可他還是一眼就看出來了,如此種種十有八.九就是針對面前這位鎮虜侯的。但那又有什麽法子呢,他何騰蛟不過是個濟西兵備道,人微言輕,根本就不可能左右這等大朝局,更何況就連他本人都是李信這個武官所一力保舉的,自己又有什麽能力去使忠良盡其能,使奸佞遠離朝堂中樞之地呢?
想到這裏,何騰蛟不由得有幾分惆怅。說一千道一萬,朝廷上下出現這麽狀況,還是朝廷上用人不明導緻的,而這用人尤其是中樞輔臣和地方封疆大吏,都需要有皇帝的任命,那麽最終這些帳都要算到天子的頭上嗎?
這個想法跳出來,使得何騰蛟悚然一驚,對于他這種科舉正途出身,又一直遠離中樞,在地方上當些縣令一般的偏遠小官之人,皇帝對他們而言是一個既遙遠又不可企及的存在,就算在心裏有半分不敬都是難以容忍的行爲。可是他剛剛的想法不正是在指責皇帝失察,用人不明嗎?
比如,先使張四知在内閣作威作福,将朝廷上下弄的一派烏煙瘴氣,然後又啓用了已經罷相的周延儒,此子竟是比張四知的破壞力還要大,一經履職上任,便大刀闊斧的排除異己,隻怕出了正月以後,朝堂上原任之官已經是不存四五。如此大規模的清洗官吏,固然使得内閣首輔的權威得到了空前的加強,但由此也帶來了一個嚴重的後果。那就是朝中官員們便不再問是非,而隻問朋黨。短期内危害或許不會顯現,可長此以往下去,朋黨之争也必将愈演愈烈。花無百日好,人無百日紅,周延儒不可能一直在内閣裏爲首輔,一旦他丢官去職,此前被排擠打壓的人必然卷土重來大加報複,再将現有的官員清洗一遍,全都安插上此前被打擊一黨之人。
何騰蛟竟是越想越心驚,唐末的牛李黨争,北宋末年的新舊黨争,這些例子一個個在腦子裏冒了出來。就是這些無休止的反複黨争,像一把奪命利劍,使得本就已經垂垂老矣的王朝雪上加霜,最終而導緻了各自的亡國,社稷從此斷絕。
想及此處,他不由得狠狠打了一個寒顫。大明朝眼下的局勢比起那兩個朝代似乎也沒好到哪裏去。内憂外患不說,朝中也是争鬥不斷,而且黨争自天啓朝以來便已經有了明顯擡頭的趨勢,隻不過今上繼位後極爲強勢,各黨也由不得他們夾起尾巴做人。
可眼下的情況似乎出現了一些不爲人所察覺的變化,随着今上執政日久,南北内外戰事頻頻吃敗仗,心力憔悴之下對群臣的駕馭之力似乎也逐漸減弱。其中,重新啓用周延儒以後便是一個明顯的信号。周延儒借口整頓吏治打擊異己,身爲皇帝的朱由檢竟然默許了這種行爲。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在皇帝的心裏已經有了比周延儒打擊異己培植勢力更爲憂心的危機。
這個危機是什麽呢?何騰蛟的内心此時就好像已經開了閘的洪水,不斷的洶湧泛濫蔓延。其實,答案很簡單,隻是他竟然選擇性的不願去相信,或許,或許大明朝已經到了氣數将盡的最後時刻吧?皇帝可能也正是有了這種預感,才放任了周延儒的攬權,而寄希望于他能夠力挽狂瀾,重振大明。
何騰蛟連連搖頭,直歎息皇帝所托非人,指望着周延儒能夠成爲一代中興名臣,還不如指望母豬上樹,鐵樹開花。
“何兵憲何以不斷點頭搖頭?”一陣爽朗的笑聲傳來,何騰蛟一會點頭,一會又搖頭,呆呆望着遠方出神的古怪神态引起了李信的注意。
其實,李信的憂心程度絲毫不比何騰蛟差,朝廷的邸報他也看到了,也對周延儒不指名道姓的點指了然于胸。他已經有種預感,來自朝廷的壓力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隻不過,他還是有所倚仗的,隻要皇帝沒有對自己生了嫌隙之心,那麽即便有朝中大臣的掣肘,他一樣也有信心從容應對。
很快,又一個念頭在腦中冒了出來,如果皇帝對自己生了嫌隙之心呢?如果皇帝不再向以往那樣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自己,如果朝廷一紙诏書下來,賜其自裁,自己難道還能乖乖就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