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陽巡撫朱大典直覺的自己進退兩難,面對前方不足百步的森森刀槍,竟然不寒而栗。雖然他也是究竟戰争,甚至剛剛在與革左五營的生死對抗中死中得活,心底裏仍舊不可遏止的騰起了一股恐懼之意。
朱大典終于意識到,自己對李信其人的判斷出現了極大的偏差。以往不論是朝廷的邸報,或是同僚口中對其人隻言片語的描述,都使他産生了一種錯覺,李信不過一馬賊而已,僅有一把子蠻力,又有皇帝的庇護這才一步步高升,竟然以一介武夫而位列公侯。如此種種,這讓他有種感覺,說不出的豔羨還是嫉妒。
而後,又與賀一龍謀面,從其口中又得到了印證,于是李信在他腦中的形象很快便立體了起來。卻不料,今日出城眼見之下,才知道人言人語,以訛傳訛,實在不可相信。
眼前軍陣井然有序,刀槍森森之下,又整齊劃一,沒有一絲半毫的雜音喧鬧,這分明是名将大家的手筆啊,退一萬步講,至少他朱大典絕對練不出這種令行禁止,千人動作如一人的兵來。
這可不是朱大典紙上談兵,他雖然是文官出身,但既然以兵部侍郎之職銜領了巡撫鳳陽兵事政務的差事,練兵便必不可少。早在赴任之初,他還躊躇滿志,更是将兵書戰策讀的爛熟于心。朱大典更仿照戚繼光選兵之法,不用衛所與已有的老兵油子,從山間招募淳樸之山民,得人五千用以練兵。
卻不想,練兵這種事看起來容易,各種兵書戰策真正用到實處,卻處處頭有着想不到的意外,往往結果俱是事與願違。即便眼前這些都是淳樸的山民,朱大典仍舊難有如臂使指之感,指東不往東,指西不向西,甚至讓這些人在列操的時候,私語喧嘩之聲小一點都辦不到。
久而久之,朱大典隻好退而求其次,隻要這些并老爺們能端的住槍,射的出箭便再不做他求。即便是這樣一支看起來半吊子的軍隊,在最初與小股流賊作戰時居然也打了不少的勝仗,直到革左五營以二十萬人泰山壓頂般的圍了上來,才不得不龜縮在城中,直至絕望甚至起了以死殉國的念頭。
再看眼前的這支軍隊,黑壓壓上萬人竟鴉雀無聲,一人靜而全軍靜,一人動而全軍動。如何能不讓深谙練兵之要的朱大典悚然動容,與此同時,李信于他的印象則有了颠覆性的改變。
至于李信屢次擊敗流賊與鞑子的屢次戰功,朱大典也相信,絕不會是沽名釣譽。
賀一龍早就已經被驚得呆如木雞,眼前黑壓壓的三衛軍足有萬人之多,心中則連連反問,李信不是隻有兩千多人嗎,就算他把人馬全堆上來也不過是三千之數,可,可眼下這萬人大軍難不成是從天而降的嗎?還是那李信會妖術,撒豆成兵?當然,這些都隻是他一瞬間的念頭,當不得真。
很快,賀一龍腦中靈光一現,他覺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麽,那就是馬守應的突然撤軍。也許馬守應正是得知了有一股官軍援兵的趕到,這才在把我不足之下匆匆撤走。一念及此,賀一龍便斷定馬守應撤兵,必定與眼前這突然出現的上萬人馬脫不開幹系。
隻是雖然解開了一個疑團,但自己終究是不知部下如何,忠于自己的幾個心腹落入李信手中,又會被如何處置?種種假設湧了上來,賀一龍的胸中頓時升騰起陣陣無力之感,他又看了眼身邊的鳳陽巡撫朱大典,暗暗歎息,看來自己的希望還要着落在此人的身上。
這一看不要緊,賀一龍竟被朱大典的舉動吓了一跳。隻見他催馬上前,馬蹄踏地之聲,直讓人心跳加速,肝膽顫動,這哪裏是往前走幾步啊,分明是往鬼門關走呢。
瞬息之間,賀一龍又一轉念,不由得一陣苦笑。自己看來是當流賊當慣了,人家朱大典堂堂三品的巡撫,怎麽可能怕明朝的兵呢?不論如何,單是這等行爲,便已經扭轉了朱大典于賀一龍印象中的蠢貨印象,看來此人還是不可小觑啊。有此一念之後,賀一龍反而高興起來,畢竟這是自己尋的靠山,靠山有了本事未見起是壞事啊,相反還是好事呢。否則,如果靠山蠢笨如豬,自己豈不是也随時要與之一同吃了挂落?
正尋思間,便聽朱大典已經氣沉丹田,大聲喝問:“老夫乃鳳陽巡撫朱大典,貴軍主将請現身一見!”
去見黑森森的軍陣霍然閃來了一道口子,一名滿身明光铠的主将提馬出來,抱拳回道:“俺乃當朝鎮虜侯麾下明威将軍陸九!”此人正是陸九,他在京城授官時也得了朱由檢親口禦賜名字,但陸九卻從不屑用,不管場合仍舊自稱爲陸九,而且李信也喜歡以舊時名姓稱呼個人,是以這陸九與牛蛋不同,本來的陸九之姓名竟一直叫了下來。
朱大典聽說此人姓陸名九,顯然是貧家子弟以軍功得官的,而他想要見的李信卻不露面,心中便已經有了幾分不快。但又不便在衆目睽睽之下當中翻臉,隻好耐着性子道:
“久聞鎮虜侯大名,還請代爲通禀!”
就此交代了一句之後,朱大典便立馬在三衛軍軍陣二十步前,不再做任何言語動作。其實,他心中是忐忑與七上八下的,但是身爲大明官吏,豈有被一介區區武夫吓退的道理,否則将成爲天下笑柄而遺臭後世,丢了祖宗的臉面。是以,就算再害怕也得硬着頭皮上來,按照禮數行事。
朱大典由此也了然于心,悍将驕兵向來相輔相成,看來此言不虛。隻見那叫陸九的将軍也是在簡單應付了兩句之後,就再不多加理會,甚至連據交代都沒有就撥馬翻身回了陣中,将他晾在當場。由此,李信之于朱大典的印象便進一步惡劣,雖然此人能力不俗,卻歸于了桀骜不馴之列。對于桀骜不馴之人,能則能矣,朝廷卻是不得不防,否則羽翼豐滿便無可避免的會成尾大不掉之勢。
朱大典就在這等尴尬時刻心亂如麻胡思亂想,殊不知卻是錯怪了李信,李信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出面來見鳳陽巡撫也是事出有因。因爲他正在處理一件棘手的問題。
李信與陸九合兵之後,輕而易舉的便憑借官軍身份強行進入了賀一龍部的軍營。而這些賊兵的主心骨賀一龍又恰巧不在,更是無心多做抵抗,于是李信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的情形下重新控制了賀一龍所部賊兵。
一支隊伍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是鐵闆一塊,更何況本就是烏合之衆的流賊。李信重新控制了賀一龍所部之後,立即就有人告刁狀。直指官軍此前安排的指揮主将,被賀一龍的部下無故斬殺,并慫恿部衆将此人拿下。
由于官軍的緣故,其他人便選擇了袖手旁觀,而那涉事的賊将被五花大綁眼看性命不保的情形下則反咬一口,直指對方也不是什麽好人,趁着打擊馬守應餘孽的機會,強擄了十幾個女子在自己的營中,而且此人還有個極爲令人作嘔的嗜好,那就是喜好哺乳的婦女……甚至在這個過程中,有數名嗷嗷待哺的嬰兒因爲婦女的反抗被生生摔死。
那人眼見殺人賊将還不死心,冷笑着扇了他十幾個大嘴巴,又将其扭送到李信面前處置。卻不料李信目光冷峻的直視着他,又冷冷的一字一頓的問着:“此人所言是否屬實?”
“屬,屬實……”那人顯然沒料到李信會揪住自己的嗜好不放。在他的眼裏,這件事或許本就不值一提,天下大亂之後,王法早就城了狗屁。放眼這營中的兄弟裏,誰的手裏沒有幾條性命?強搶女人,殺人放火,早就是人人皆可爲之的常态,哪裏值得大驚小怪。直到這時,他還在猜想,莫不是這位官軍的侯爺也好自己這一口,不如,不如就将擄來的女人進獻幾個,算是孝敬……
他哪裏直到,李信早就已經怒不可遏,想不到這等禽獸行爲竟能硬生生所見,有時候内賊與外寇相比,一般的該殺!李信當然不會偏聽偏信,但還是令人将這變态捆了起來,然後又遣人去他的營帳查看,果然救出了十幾個女子。其中有兩個女人一見到那貨便瘋了一樣撲上去,又摳又咬,撕心裂肺的嚎着:“還俺孩兒的命,還俺孩兒的命,俺跟你拼了……”
直令人不忍直視,不忍耳聞。
也就是在這個當口,朱大典帶着賀一龍前來,在軍陣之外叫李信出去與之相見。可這時候的李信,已經是心情壞透了,因此一定要先處置了這樁公案,才肯分身。又哪裏想得到,一事未解,便新生一事,更不知道這片刻的怠慢,又将在今後爲他帶來如骨附蛆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