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裏或能見到稀稀拉拉的官府大船由此經過,有時亦能見到流賊的船隻在各水之間轉道。幸存于此避難的山民們忽然就覺察出了這一日與以往任何一天的不同之處,東西兩方,竟然同時有大批的船隻相向而行,難道官軍和流賊要在這裏爆發大戰了嗎?
得出了這個結論的避難山民們,驚恐萬分,紛紛逃離了避難的山間,生怕被即将到來的大戰所波及性命。但他們想不到的,這雙方的船隊在即将抵達五河而相撞時,竟然幾乎同時堪堪停住,然後分别又有幾艘小船接駁會面。幾次往來後,竟然有大批的人紛紛上了岸來,一個個盛裝而行,哪裏有半分即将爆發戰鬥的意思。
卻聽一名中年官員對爲首老者道:“閣老以身犯險,下關實在敬佩。若會面時,賀賊有所異動,便當即将其格殺!”
老者聲音低沉,臉上滿是憂慮。
“那賀一龍豈能不防備着咱們?隻須高高供着他們,料也不能翻了天去!”
何騰蛟跟在張方嚴身後,身子也不知是因爲激動亦或是緊張而有些發抖,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聲音發了出來,也有幾分變調。他又看了一眼骨瘦如柴的蒼老背影,竟對這位年逾古稀的總督有些看不清楚了,若說他懦弱寡斷吧,到了關鍵時刻卻總能撐起局面,使大事不至于徹底敗壞。可說他絕對勝任這總督一職,卻又有那一次是他主動出擊的?鎮虜侯在時,全憑鎮虜侯做主。如今又是被自己撺掇着來弄這招安的一石二鳥之計。
“閣老莫走了,停在此間稍後便可!”
張方嚴行至一出坡地之旁時,早有實現與賀一龍聯絡的官員再次等候,因爲即将會面的地點便在此處。會面之地之所以選在了偏僻的林間,并非雙方的不信任,而是爲了掩人耳目,張方嚴還要利用賀一龍招安消息的保密,來籌劃一件大事,因此這才屈尊親自來五河口與那賀一龍見面。否則朝廷招安,那都是需要賊将自縛親往總督坐鎮之地,請罪納降,然後再由總督接見授官。
張方嚴如此破例,實在是超規格了。這自然已經向賀一龍釋放出了足夠的诏安誠意。
過不多時,便聽一陣聲若重錘破鼓的聲音傳了過來,口口聲聲自稱草民,罪人。
那負責與流賊聯絡的官員則低聲在張方嚴身邊道:“閣老,此賊就是賀一龍!”
張方嚴哦了一聲,擡起頭來舉目望去,卻沒想到這賀一龍竟生了一副破鼓嗓子,人還沒見到影子,這聲音竟傳的甚遠。拐過了高坡之後,果然見一名身穿錦緞袍子的黑壯漢子,在七八個清一色黑不溜秋的壯漢護衛下,正往此處跑來。
距離張方嚴一行還有二十幾步距離時,那賀一龍竟陡然間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後竟一路膝行到了張方嚴的面前,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頭,這才朗聲道:“罪人賀一龍來向閣老請罪了!”
何騰蛟暗暗咂舌,心道這賀一龍演戲的功夫也真是厲害,他分明看到了賀一龍那膝蓋處的褲子已經被磨破,膝行過的地面上竟還有着隐隐的血迹。
“哎呀,賀将軍快快請起,莫要妄自菲薄,棄暗投明,浪子回頭,端得是真好漢!”
何騰蛟又訝然發現,張方嚴演戲的本事竟一點都不比那賀一龍差,隻見張方嚴動作極爲誇張的向前小跑了兩步,雙手用力伏在賀一龍的雙臂上,試圖用力将他扶起來,奈何賀一龍身體壯碩,近二百斤,又豈是他一個老頭子能扶起來?
好在賀一龍亦極爲配合,随着張方嚴的雙手相扶而緩緩直起了身子,看着眼前這幹瘦的老頭,竟然不顧身份切切實實的來扶自己,心下暗暗得意,當朝閣老總督竟也來親自攙扶自己,這是那張獻忠、李自成、馬回回也不曾有過的殊榮吧!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産生了一絲,幹脆就一直做官軍得了的想法……雖然他不斷腹诽,但口中卻誠惶誠恐,感激涕零。
張方嚴與賀一龍一陣虛應之後,便談到了此番見面最切實的問題,張方嚴又将何騰蛟早就拟好的計策一一說來,那賀一龍則拍着胸脯保證,一定玩玩慢慢的完成閣老交代的任務。接着,張方嚴又極爲鄭重的爲賀一龍進行一段從權簡短的授官儀式,副将的印信一一交給賀一龍,同時又賞了他一副做工精美的明光铠。
這更讓賀一龍感動莫名,竟涕淚橫流,直言定不負閣老重托。
末了,張方嚴竟然極爲關懷的拉着賀一龍的手頻頻叮囑,“刀兵兇險,賀将軍務必保重,來日老夫在金陵爲你設宴接風!”
跟在張方嚴身後的何騰蛟暗想,若自己是那賀一龍,隻怕也會生出些許的感動吧?
幾個時辰以後,五河口恢複了平靜,官軍走了,流賊也走了。回去的路上,賀一龍哼哼呀呀的還哼起了小曲,顯然是心情好到了極點。部将張小鸠便趁機奉承一句:“啧啧,官府就是奢華,連一副铠甲都做得如此精美,大頭領穿着它征戰四方定是威風極了!”
孰料賀一龍卻冷笑回了一句:“這等催命符,你若喜歡便拿去穿了!“
張小鸠不解其意,連連擺手道:“大頭領的明光铠,小人怎麽敢,怎麽敢要……”
“說給你就給你了,哪來那麽多廢話!”
這可将張小鸠弄的滿腹狐疑,賀一龍便扭頭道:“老子在千軍萬馬裏穿着如此眨眼的一副明光铠,和那出頭的椽子又有什麽區别?”
張小鸠這才恍然大悟般的一拍腦門,都說出頭的椽子先爛,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随即又暗想,看來這東西隻能太平市傳出來炫耀一番,戰鬥之時自己也玩玩穿不得。想到此處,張小鸠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大頭領如此漫不經心的處置總督賞下來的铠甲,看來自己此前的擔憂是杞人憂天了,大頭領并沒有被那慈眉善目的老頭子所迷惑。可又還是拿不準主意,就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大頭領真要替那老賊火中取栗嗎?”
賀一龍騎在馬上,忽然便大笑了一聲:“何曾見過老子爲他人火中取栗?那可不是老子的風格!”
張小鸠心中還是疑惑不已。“如果不爲那老賊火中取栗,咱們這投名狀又如何納?”
話音未落,賀一龍便揮手拍了緊随他身邊的張小鸠一巴掌,笑道:“說你聰明,怎麽又犯傻了?火中取栗的事不能做,出工不出力就做不得了嗎?當初你給範家大戶做工時,少幹了這等事?”
張小鸠不禁有些走神,當初跟着賀一龍一起加入流賊造起了官府的反,那時他才十幾歲,他第一個沖進了範大戶家的大宅子,将昔日裏作威作福的範家老爺拉了出來,百般羞辱,又親自日了範老爺還沒出閣的小姐,多年來被欺壓的怨氣,一掃而空。
賀一龍的話正好觸碰了張小鸠内心藏匿了多年的秘密,範家小姐不堪受辱,赤條條一頭撞死在了石牆上,那雙昔日裏水靈無比的烏黑眼珠,竟然會變得猙獰可怖,雖然漸漸失去了神采,其中的仇恨卻好像無論如何都抹不掉,死死的瞪着他。
張小鸠忽然覺得自己肩膀被人拍了一巴掌,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這才回過神來,卻見賀一龍已經策馬走的遠了,拍他的是一名賊将。
與此同時,在淮水的大船之上,何騰蛟有些埋怨張方嚴。張方嚴竟然再次許給了那賀一龍百石糧草,如今官軍的糧食都快供應不上了,居然還要送那賊子百石糧食,真真是豈有此理。
“雲從可還是在心疼那百石糧草?”
何騰蛟悶哼了一聲,算是做了回應。
“都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雲從如何又小氣了起來?若是讓那賊子生了疑心,此前的努力豈不是悉數要付之東流了?”
“難道閣老真以爲那賀一龍會乖乖就範嗎?”
張方嚴卻略顯悠閑的望着船外的一片蕭瑟,尋思半晌之後,才緩緩的說道:“就範如何?不就範又如何?難道就不剿賊了嗎?”
何騰蛟也跟着沉默了一陣,竟又斬釘截鐵的說道:“閣老許之以高官厚祿,此其一。革左五營矛盾重重,賀一龍日益被其他三營首領邊緣化,早就心生不滿,是以下官揣測,此賊十有**會就範。隻是到時,閣老萬勿手軟啊!”
張方嚴已經被何騰蛟聒噪的耳朵都快起了繭子,當初李信在身邊時,自己可清閑的多了。其實,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管那賀一龍如何陽奉陰違,隻要他随自己到了大營之中,便立斬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