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料賀一龍卻似心有餘悸道:“你說怪也不怪,那幾日總夢到官軍會從這浍水邊上突然冒出來,若隻在中軍坐着,總擔心哪裏還沒查探的仔細,若有一日不親自在這浍水邊走上一遍,就總會寝食難安!”
那部下聽了沉默不語,後來與同軍賊兵說起這河邊的對話時,連連唏噓感慨。
“大頭領與官軍打了将近十年,大小惡仗經曆無數,身上的疤瘌也數不勝數,不想今日竟被官軍鎮虜侯吓破了膽……”
那部下言談中竟還隐隐帶了幾分不屑之意,這也不算奇怪,流賊本就是小聚而成,什麽威望與資曆都是狗屁,真正能凝聚人心的隻有武力,誰兵強馬壯,誰屢屢戰勝官軍,身邊的賊兵便會越聚越多,否則隻能如大浪淘沙一般被淘汰。
後來那部下的眼亂傳到賀一龍耳中,人們直以爲大頭領定會殺了此人以立威,結果卻大大出乎意料。賀一龍滿臉的不以爲然,呵斥一番也就此作罷,不曾處置此人。
盡管賀一龍并沒有因言而降罪于人,那部将回去後卻越想越是心驚肉跳,生怕有一天被賀一龍算了舊賬,于是趁着出營偵查的機會帶着百十人逃之夭夭,去投了老回回馬守應。
賀一龍在得知部将逃跑後,隻淡淡的回應了一句:“豎子輕視明朝鎮虜侯,早晚有一天必爲其所殺!”當然,此時此刻,誰都想不到,大頭領竟能一語成谶。
就在叛将出逃的當晚,從淮河方向終于傳來了令人震驚消息,官軍鎮虜侯奇襲臨淮城,大破賀錦守軍,一戰而陷城池。賀錦三萬大軍作鳥獸散,甚至賀錦本人亦不知生死。
得知鎮虜侯竟轉進淮河,繼而攻下了中都鳳陽的東部門戶,所有人都噤聲不語。衆所周知,臨淮距離中都鳳陽僅僅二十裏距離,縱馬疾馳用半個時辰甚至可以跑一個來回,由此可見臨淮的重要性。隻是官軍不自量力,即便可以戰勝了臨淮的賀錦,老回回麾下有賊兵十萬衆,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們淹死了……
不過營中賊兵們噤聲的原因卻是生怕因此而觸怒了大頭領賀一龍,在營中衆賊兵看來,自家頭領隻要凡事涉及到官軍鎮虜侯便會脾氣古怪不通常理。其實,這也難怪,當初賀一龍屢屢叫嚣全殲鎮虜侯所部官軍,甚至幾次主動施計攻擊,最終均功敗垂成不說,還在人家手裏吃了大虧,五千老營兄弟竟死的隻剩下了百十人。是以這等讓他打臉的事,還是少提爲妙!
就在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時候,賀一龍竟在一次議事的中間,主動提及此事,甚至還帶着幾分事後諸葛亮的味道,說了幾句話:“老子早就送信給那本家兄弟,警告他輕視誰都可以,就不要輕視官軍的鎮虜侯,如今怎樣?還不是應了那句話!”
與會衆賊兵面面相觑,聽着大頭領的話裏怎麽好像有那麽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呢?
“既然已經知曉官軍下落,請大頭領早做決斷,爲死去的兄弟報仇!小人願爲大頭領前鋒!”
一名賊将忍不住主動請戰,其餘人等見有了領頭的也紛紛向賀一龍請戰。一時間群情激奮,大有立即舉兵拔營,一舉蕩平臨淮官軍的架勢。良久之後,賀一龍雙手虛壓,繼而又擺擺手。
“此仇不報難立于天地間!但是,這個仇也分怎麽報法……”說着他看向最先提出請戰的嗎名部下,說道:“本頭領連日來痛定思痛,有了一個結論,這打仗取勝無非有兩種,一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二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自己不死不傷一人,而盡殲仇人=寇。”賀一龍由此語調提升,目光在軍帳中掃視了一圈,然後才問了一句:“你們說說,那種方法好?”
衆人想也不想,紛紛說自然是自己不死不傷一人,第二種方法好。就連幾個請戰情緒最爲高漲的賊将都直言如此。賀一龍笑了,大剌剌的将身子靠向床榻。
“看看,諸位這不是都知道該如何選擇了嗎?不用咱們出動一兵一卒,自然有人會收拾官軍!”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大頭領使的是借刀殺人之計,鬧了半天用的還是三十六計!此前剛遭慘敗時,大頭領曾大罵三十六計都是沒用的東西,大夥都以爲他再也不會提及,不想今日竟又當衆提了出來。
“都散了吧,散了,回去早些休息……”
趕走了部下後,賀一龍舒服的躺在身後床榻之上,他還有亦個隐藏的想法沒有當衆說出來,官軍鎮虜侯占了臨淮,就有那馬回回頭疼得了,也讓這些敢于鄙視自己的人都嘗嘗那豎子的厲害。
此時此刻,賀一龍的内心實在有些糾結,寄希望馬回回對其給于迎頭痛擊,一戰而将其全殲,爲死去的兄弟報仇。另一方面,他又希望馬回回在鎮虜侯李信那裏碰釘子吃大虧,如此才足以證明自己敗的并不冤。此前數次兵敗,不是自己能力不濟,而是那鎮虜侯太過厲害而已!
隻是這種稍顯龌龊的心思,又如何能爲外人道,因此也隻能一個人私下裏意.淫一番而已。
大運河與淮河交界,向西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洪澤湖,北岸有清河縣城,南岸則是淮安府的治所山陽城!張方嚴在濟西兵備道率領山東兩千民壯的扈從下,乘坐大船正在清河過境,即将抵達第一個目的地山陽城。
此地有朝廷近兩萬人的駐軍,一則屏蔽中都鳳陽東部安全,另一則是拱衛南京以北到黃淮水道的廣大地區。張方嚴身兼總督南直隸與浙江軍政事的差事,自然對這些人馬有提調之權。所以他的打算是,盡快催促山陽城中的守将出兵側應李信。
不想事情越是急迫,偏偏卻有了插曲變故。何騰蛟滿頭大汗的來到艙中,連連抱怨道:“閣老還有心思在此安坐,河道已經被堵住了,今天隻怕是難以抵達那山陽城了!”
張方嚴對何騰蛟的無禮不以爲意,如今大地環伺自然一切從權,但身爲将帥,講究的卻是一個氣度沉穩,不能輕易就氣急敗壞,否則敵人沒亂,便先将自家的軍心亂了。隻見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又翻了幾頁手中的書之後,才頭也不擡的問道:“這才日上三竿,難不成堵在大運河裏的船,,一整天都過不完嗎?沉下心裏,好生協調一番去,總會過去的!”
張方嚴的想法自然不錯,可何騰蛟卻面露苦笑,心道:自己何嘗不知道協調一說,那總得是對方能與之協調啊。
“閣老!是清河守軍封了大運河,說是,說是等周延儒北上了以後,再,再放咱們通行!”
“哦?”張方嚴面色隐隐然已經有了變化,“你就沒說這是總督公幹,軍情不得贻誤?”
“如何沒說,那守将卻是油鹽不進,隻說他隻知周閣老,其他的什麽楊閣部、張閣老一概不知……”
何騰蛟快人快語,對那守将的不遜之言也沒隐瞞,悉數都說了一遍。張方嚴臉色數變,最終還是恢複了平靜,似隐隐歎息了一聲,久久才道:“既然是周閣老過境,咱們就等等吧,也,也不差這一日了……”
“閣老如何……”到了嘴邊話硬生生被何騰蛟咽了回去,他真想質問這張閣老面對周延儒如何就變的軟弱了,可一想到他對自己畢竟有舉薦之恩,若如此不管不顧的問出去,豈不讓人寒心。隻是,他心底裏已經生出了對張方嚴的失望。張方嚴并不是自己想象中那種鐵腕靖亂的中興之臣。
何騰蛟的言行變化落入了張方嚴的眼中,張方嚴又豈能猜不出他此時心中所想,卻隻能在心裏暗暗歎了一口氣。心道:此人還是磨練不足啊,周延儒口腹蜜劍,雖然算不上睚眦必報,但惹了他也絕美有好果子吃。若隻圖一時痛快,自己當然可以憑借浙直總督的印信強令那守将讓路,卻也因此而折損了周延儒,将來此人必然會投桃報李,盡掣肘構陷之能事。他張方嚴已經年逾古稀,已經沒幾年的活頭,個人安危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了。若是因此而壞了浙直兩省的大事,豈非小不忍而亂大謀?
想及此處,張方嚴的心裏竟罕有泛起了一絲絲悲涼,大明朝内憂外患,國事糜爛至此,朝中衆臣不能戮力同心,還何談救國,何談中興?一個聲音在心底裏拼拼發出,他真想到那紫禁城文華殿中,豁出一張老臉來,問問當今天子:爲何還用重用這等私心慎重之人?
也就在焦急等待之際,消息自淮河水道傳來,李信已經收複了中都鳳陽不足二十裏的臨淮,如今正與二十萬流賊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