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頭領交代過不許喧嘩,你們耳朵都聾了嗎?”一名頭目模樣的流賊從倒閉的流民屍身上抽回鋼刀,面目猙獰,大聲狂笑:“再有目無軍令者立斬不饒!”
這砀山縣城裏沖出來的賊兵也不過百十人,卻将漫野的流民吓的退潮一樣向外圍逃散開去。李信眼看局面就要失控,萬一沖擊了自己的方陣豈非無妄之災?于是當即厲聲喝道:“百姓往左右散去,勿沖擊官軍,否則刀槍無眼!”與此同時,李信身後的軍卒們也千口同聲,向流民喊話。
而流民們并沒有向李信想象的那樣立即就崩潰了,反在三衛軍警告之後,騷動陡然間停滞了,所有作勢欲逃的人都止住了身形,隻有女人的抽噎和孩子的啼哭不時響上幾聲。至于距離方陣不過二十步遠的精瘦漢子們,盯着官軍的眼睛裏則充滿了警惕、戒備甚至還有一絲絲恐懼和敵意。見此情景,李信陡然醒悟。
這些人說是流民,但相互裹挾嘯聚一起,随流賊精幹轉戰南北,不正是那号稱擁兵十數萬的流賊之一嗎?隻有如此才能解釋,因何流賊對它們随意砍殺仍舊忍耐跟随,卻對官軍報着深深的戒備與敵意。如今天下頻遭天災,又在官府與地方富戶的壓榨之下,百姓們跟着流賊一路搶下去或許還能有一條活路…..
那從砀山縣城中沖出來的兇惡流賊們這才發現了,官軍的存在,那頭目在驚駭之後,又大聲告警:“官軍襲城,官軍襲城!”喊了幾聲之後,那頭目又對城外漫野的流民下令:“還愣着作甚?官軍來了大夥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誰都活不了!給老子殺啊!”
呼喝之後,帶着身邊百十精幹流賊便一頭紮進密密麻麻的流民之中,在他們的帶動下流民似乎也蠢蠢欲動了。
眼見着形勢瞬間逆轉,順民眨眼都成了賊兵,李信心急如焚,真有些後悔貿貿然就上了來,放眼砀山縣城外的流民至少也有數萬衆,在沒有機槍的年代,僅憑火繩槍和大炮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封堵住這麽多人的。
事到如今,李信也隻有硬着頭皮,死馬當活馬醫。
“朝廷律令,首惡盡誅,從者不問!百姓斬賊首一級賞千錢,土地一畝!”
緊接着,李信身後又是千口同聲!
“兄弟們别聽官府狗官的話,他們說過的話,許過的諾,還少了嗎?又殺了咱們多少人?官軍怎麽可能饒過你們?都聽老子的,給老子殺!到時候大頭領一樣重重有賞!”流賊頭目也跟着喊話,腦門上的汗珠已經噼裏啪啦的淌了下來。他有些愕然,平素裏小綿羊一樣百依百順的流民,今日如何竟也不聽号令了?
流民們警惕的眼神似乎也遲疑了,李信這句話對他們的誘惑可謂不小,首先從賊之罪既往不咎,且斬殺賊寇首級還有土地賞錢,這等事卻還是讓流民們将信将疑,官府食言而肥的事也不少,誰知道這軍将喊出的話究竟會不會作數。
李信情急之下抽出雁翎刀,又伸出左臂,狠狠一刀割了上去,頓時鮮血淋漓。
“我乃大明朝鎮虜侯,現在以血爲誓,如有違背,天誅地滅!”
古人本就重誓言,更何況人家乃堂堂侯爺,又以血盟誓,足見誠意之十足。而明朝統治天下二百餘年,正統觀念深入人心,與之做對畢竟是謀反,如此種種,終于有人忍不住問了一句:
“俺們若從了官軍,侯爺當真不會食言而肥?”
李信聲色俱厲,答應言出必踐。流民中便如陡然間掀起了軒然大波,人潮竟在頃刻間就如潮水倒灌,頃刻間就将那百十個竟敢流賊淹沒了。也就在這一刻,流民們心裏的仇恨之火也被同時點燃。
流民之中不乏被流賊燒毀了家鄉之人,然後又被裹挾着與之一同燒殺搶掠,能一躍而成爲頭目的畢竟是極少數,絕大多數人都在流賊中地位極低,頻遭欺淩。此時,各種隐忍多時的情緒編入決口之堤,他們殺了百十個流賊精幹猶自不足,又趁勢湧向了還未及關閉的砀山縣城北門。
守門的賊兵反應過來,再想關城門卻已經晚了……
一場血腥的屠殺剛剛過去,李雙财把着磚堞城牆已經不知吐了多少遍,數千顆首級悉數堆放在城牆北門之内的空地上,倒斃的屍身則在城外堆積如小山,鮮血滲入到潮濕的土地中早就在陰郁的天色中顯出一片暗黑。這些都是駐守在城中的流賊,李雙财萬想不到那些幾個時辰前,還看起來孱弱可憐的流民爆發起來竟然如此的可怕。他們沖進了城中以後,幾乎将所有流賊剿殺一空,然後又極爲熟練的割下一顆顆血淋淋的首級,等着向鎮虜侯換賞錢和土地。
所以,眼下擺在北門内空地上的更是數千畝的土地與賞錢。但李雙财卻對此絲毫提不起興趣了,恐怖與血腥早就崔走了财富于他的誘惑。戰争于他意識中的神秘面紗正一點點的被揭開。在東昌府時,雖然也有革左五營二賀所部流賊肆虐,卻終究不曾如眼前這般大規模殺過人。
而這些剛剛屠殺了數千流賊的百姓們又一轉臉匍跪于地,在鎮虜侯面前卑躬屈膝,請求兌現諾言。李雙财暗暗咂舌,倒要看看鎮虜侯如何應對眼前的這些暴民。在他眼裏,眨眼間殺人數千,難道還能算作順民嗎?
李信對此則悉數兌現,從流賊存積在府庫中劫掠而來的财貨中分出白銀數萬,按首級分發下去。同時,又着人規劃城外耕地,每畝一份,分成若幹份,也按照首級數目分發了下去。
“從今日起,你們就是砀山縣的百姓。稍後往書辦處等級籍貫、姓名、丁口,就可以領到劃分好的土地!”
眼見着鎮虜侯竟公然分發砀山縣土地給流民,李雙财心驚之餘又拜服李信的膽量。他雖然是個普通百姓,卻也知道土地分劃,非朝廷有令不可,若私自爲之,總逃不了一個棄市的結果吧。
李信之所以這麽做,也是爲了安穩住滞留在砀山縣的數萬流民。時下五六萬人便可抵得上一個小縣的總人口,若是不理不問,任由他們流竄下去,早晚還要爲流賊裹挾而去。但若想他們安定下來,唯一能綁住這些人的除了土地,便别無他物。
砀山縣本地大族富戶基本上都被流賊屠戮殆盡,縣府的公文籍冊也都被焚毀一空,于是縣中的千頃水田便都成了無主之地。李信便臨機決斷将這些土地分給流民,同時又令人将消息急送濟甯張方嚴,隻要得到他的認可,這次私分土地的行爲便會合法,而得到朝廷的承認。
時人雖然重鄉土,但土地對他們的誘惑也同樣難以拒絕,是以幾乎所有人都接受了李信以流賊首級授土地的條件。安置四五萬流民,說着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頭萬緒。不過已經有了以前在三衛組建難民營的經驗,便一切依照彼時舊例,原則上所有人集中居住,分片管理。其中大體上要做幾件事,一是興建棚戶擋風遮雨。二是盡快建立以朝陽堡爲範本的自治體制。由此,流民吃住有了盼頭便會安定下來,又有了體制引導,生産生活也由此會走上正軌。
李雙财作爲鎮虜侯的心腹,則被分派了他的老本行,于流民中招募壯丁,組織保境安民隊。開始深入流民安置地中,李雙财還戰戰兢兢,生怕這幫暴民将他也一刀砍了。可随着幾天功夫下來,他卻驚訝的發現,流民們又恢複了綿羊一樣的神态,在他的面前唯唯諾諾。由于加入保境安民隊會有月付的工錢,很多人紛紛要求加入,自然而然,李雙财在流民中也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才幾日的功夫,砀山縣城俨然已經有了一派太平景象,隻憑借眼前所見,誰又能想得到僅僅數日之前這裏還曾血流成河呢?李雙财擡起頭來,卻見北方的天空升起了沖天的煙柱,他知道這是三衛軍在焚化大戰後遺留的數千條屍體。頭一日他也曾去看過,三衛軍的軍卒正将已經燒了半日的焦灰投往滔滔河水之中,同時又在附近撒上了重重的生石灰……用鎮虜侯的話來講,之所以如此做是爲了防止爆發瘟疫。但李雙财還是難以接受,這種近乎于挫骨揚灰的殘忍。
砀山縣落入官軍之手的消息傳開之後,流賊果然便有了反應。原本彙集于徐州的流賊竟集結起來,猛然間反撲向砀山縣。與此同時,預想中本該抵達鳳陽府的南京駐兵卻半點動靜都沒有,得知這個兩個消息後,李信的心便涼了半截,他知道何騰蛟的預言成真了,明軍怯戰果然拖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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